5 然而,还是有一个我该去的地方。我要上那儿去。而且我一上路,就赶得很 快。 萨迪坐在905 号套间的外屋,坐在电话机旁,面前是一个堆满烟蒂的烟灰缸, 她剪成短发的脑袋周围,蘑菇形的青烟缭绕萦转,袅袅上升。 “唉,你啊,”烟雾腾腾中,她用的是收容所女总管教训失足少女的口气; 不过,我没有吭声。我一直朝她走过去,走过躺在椅子里呼呼大睡的糖娃;我抓 起一把不听话的黑色的爱尔兰人的头发使她无法转动脑袋,然后乘她还来不及骂 我的时候,在她的前额亲了个响吻。 她还是骂我了。 “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吻你。”我说。 “我不想知道,只要不是习惯就行了。” “我没有什么个人目的。”我说,“我亲你只是因为你的名字不叫杜蒙德。” “要是你还不快进去的话,你的名字就要连粪土都不如了。”她说着用脑袋 指了一下房门。 “也许我会辞职的。”我随口开个玩笑。但是话刚一出口,脑海中忽然出现 一道闪光,耀人眼目,跟摄影记者的镁光灯一样明亮,我忽然想到我是会辞职的。 萨迪刚要说话,电话铃响了。她猛扑上去,——好像她要赤手空拳扑死电话 机,——一把抓起话筒。我朝里屋房门走去时,听见她说,“你总算找到他了。 好吧,把他带到城里来……甭管他的老婆。告诉他,要是他不上这儿来,他会比 他老婆还要病得厉害……对,告诉他——” 我敲敲里屋的房门,听见有人应声,便推开房门。 我看见头儿穿着一件衬衣,仰躺在安乐椅里,只穿袜子的脚搁在前面的一张 直背椅子上。他的领带歪斜着,眼珠瞪得大大的,食指直指空中,似乎他的手指 是根牛鞭柄。接着我看到了那头牛,如果头儿的手指是根长鞭柄,是要打掉牛身 上的苍蝇的话。这头牛是州审计员巴伦姆·B ·怀特先生。他皮包骨头的长脸呈 石蜡色,满头大汗,神情极其痛苦;他看到我好像找到了最后的一线希望。 我知道这不是进屋的时候。 “对不起。”我打算退出门外。 “关上房门,坐下。”头儿说。我的出现并未打断他的话头,他的食指又指 了一下“——你他妈的记住你不是来发财的。像你这样的人,五十来岁了,没有 半点锐气,牙都掉了,口袋里从来没有一文钱,你不是来发财的。如果圣明的上 帝有意要你发财的话,他早就让你发财了。好好瞧瞧你自己这番模样。他妈的。 你这样的人还想发财致富,简直是亵渎神明。瞧瞧你这副模样。难道我说的不是 事实? ”他的食指又向着巴伦姆·B ·怀特先生指指戳戳。 怀特先生沉默不语。他满腹委屈,呆呆地站着,看着那只手指。 “他妈的,难道你的舌头让猫叼走了? ”头儿责问着。“难道你连个客气的 问题都不会回答? ” “会的。”怀特先生勉强动了动灰白的嘴唇。 “大声说,别嘟囔,说,‘这是事实,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头儿命令 道,手指一直指着怀特先生。 怀特先生的嘴唇更加没有血色了,他的声音轻微得几乎无法辨认,但他一字 不漏地把头儿的话重复了一遍。 “好吧,这还差不多。”头儿说。“现在你知道该干什么了。你该一辈子过 苦日子,听从别人的指挥。我才不管你有多么高雅纯洁,看样子你还真保留了一 些美德。不过我说的是你得过穷日子,还得顺从别人的吩咐,你可别忘了这两条, 尤其是后一条。隔些日子会有些甜头让你尝尝的,不过这由达菲负责。 你听见了吗? 说话呀! “ “听见了。”怀特先生说。 “响一点! 大声说,‘我听明白了。’” 他又说一遍,嗓音提高了一点。 “好吧,”头儿说,“我来替你平息这场弹劾运动。不过,别以为这是出于 我爱你。这是因为我不能让那帮家伙以为他们可以随随便便地起来打倒别人。 我的动机你清楚了吗? “ “清楚了。”怀特先生说。 “好吧,上桌子那边去坐下。”头儿指指放着笔盘和电话机的书桌。“从抽 屉里拿张白纸,再拿支钢笔。”怀特先像个鬼魂似地蹑手蹑脚走过去,坐在桌子 前面。他变得十分瘦小,好像是《天方夜谭》里的精灵正要钻回瓶子里去。他缩 着,仿佛希望变成一个小小的胎儿,躲在温暖而又安全的黑暗里。然而头儿等他 坐好便说,“把我说的话写下来。”他开始口授,“亲爱的斯塔克州长——由于 我健康不佳,难以认真地——”说到这里,头儿加了一句,‘“细看看把’认真 ‘两字写下来,你可不能把它漏了。”接着他又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履行 我作为审计员的职责——我特此提出辞职——希望您能尽快准许我自即日起辞职。” 他瞄了一眼弯腰坐在桌前的人,又加了一句,“您的尊敬的。”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笔在纸上划出的沙沙声,接着声音消失了。但是怀特 先生高高的又秃又尖的脑袋还埋得很深,仿佛他眼睛近视,又好像他在祈祷,也 许他失去了颈骨,不能昂起脑袋。 头儿端详了一阵子那低俯的脑袋,接着厉声问道:“你签名了吗? ” “没有。”他低声说道。 “哼,他妈的,签上! ”当笔尖在纸上的沙沙声再度消失时,头儿说,“别 写上日期。到时候我会填上的。” 怀特先生没有抬起脑袋。我看见他的手还握着笔杆,笔尖还停在他的名字的 最后一个字母的尾端。 “拿过来。”头儿说。 怀特站起来转过身子,我探视他低垂的脑袋希望有所发现。当他走过我身边 时,他的眼睛不再带着求援的神情。它们毫无表情,就像一对呆滞的、生气全无 的带半拉壳的牡蛎。 他把纸片递给头儿,头儿读了一遍,折好,扔到他身边的床头。“行了,” 他说,“必要的时候,我会填上日子的。如果必要的话。一切取决于你本人。不 过,你知道,巴伦姆一一我真不明白我当初怎么没有让你写一张不署日期的辞呈。 我有一大摞。可我对你估计错误。我只对你看了一眼便下了结论,‘呸! 这个没 用的家伙不会干坏事的。’我以为你一生落魄,早就乐天知命,早就悟出来上帝 并不打算让你发财致富。我以为你从来不会耍什么鬼花招的。呸! 我以为你就像 老小姐公寓的浴室里扔的湿毛巾一样,没有什么头脑和想法的。可是,巴伦姆, 我得坦白承认,我错了。你活了五十岁,一辈子就等着这么一个好机会,等着你 发财的好机会。你一直养精蓄锐,跃跃欲试,就像傻瓜等着新婚之夜一样。你一 直在等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而机会真的来了,这下一切都会两样了。不过— —”他又用手指对着怀特先生点点戳戳——“你错了,巴伦姆。 你的机会没有来,永远不会来的。你这样的人不会有发财的机会的。给我滚 出去! “ 怀特先生滚出去了。他悄悄地,没有半点声响地突然消失了,留下只是刚才 那个叫巴伦姆·B ·怀特先生占据的空间。 “哈,”我对头儿说,“你过得挺开心的。” “去他的,”他说,“他们那种卑恭屈膝的神情逼得我这么干。这个家伙, 你看得出来,他连唾沫都肯舔,他逼得你训斥他。” “是啊,”我说,“他看上去确实是条不会反抗的可怜虫。” “我给他机会的,”头儿闷闷不乐地说,“给他不少机会。他完全不必重复 我的话。他根本不必听我的话。他完全可以走出屋子,一去不回头。他可以在辞 呈上注明日期交给我。他可做的事情多得很。可他做了没有? 他妈的,没有。巴 伦姆才不干呢。他光是站在那儿拼命眨巴他的眼睛,就像狗知道你要揍他就拼命 来蹭你的腿一样。上帝啊,你觉得你再不对他厉害点,就不是在按上帝的旨意办 事。你对他厉害是在帮助他,帮助巴伦姆培养性格。” “这不关我的事,我只是随便问问,”我说,“你又喊又嚷到底是为什么? ” “你难道没有读报? ” “没有。我在休假。” “萨迪没告诉你? ” “我刚到这儿。”我说。 “嗯,巴伦姆搞了个小小的计谋,想发财。他跟一帮做房地产买卖的人合伙 搞鬼,跟地产税局的汉弥尔串通一起搞了些假名堂。他们干得不错,可惜他们要 独吞,有些人打不进去就吃醋了,向州议会里麦克默菲的手下人告发了。 要是我逮着那个——“ “那个什么? ” “那个向麦克默菲班子告发的人。他们该先跟达菲谈谈。大家都知道他是专 门处理各种控告的。现在好了,出了这桩弹劾事件。” “弹劾谁? ” “巴伦姆。” “汉弥尔呢? ” “跑到古巴去了。你知道,那边气候好一些。听说,他动作很快。达菲今天 上午上他那儿去,可他已经乘火车去古巴了。不过,我们得对付这件弹劾案。” “我看他们未必能搞成功。” “他们连试试都不行。你一旦让这种事情发生,以后就不得了了。现在就该 收拾他们。我已经派人出去把那些牢骚鬼、动摇分子都找到城里来。萨迪整天打 电话听消息。有些家伙躲起来了,他们已经听到风声了,不过我们的人在搜寻他 们。今天下午就带来了三个人,我们好好收拾了他们。我们掌握他们的材料。杰 夫·霍普金斯发现我知道他爸爸在他开设在泰尔马奇的小药房里伪造处方贩卖烈 性酒的时候,他的脸色可难看了。真可惜,你当时不在,没有看见。马登发现我 知道他把地产抵押给奥卡鲁沙的银行,五个星期之内就要到期,当时他脸色也不 好看。哼——”他袜子里的脚趾头挺舒服地扭动两下——“我把他们安抚下来了, 还是老办法,可还管用。” “我该干什么? ” “明天去哈蒙维尔,看看你能否说服西姆·哈蒙那个榆木脑瓜。” “就这件事儿? ” 他还没有开口,萨迪探进脑袋说有人把州北部的代表维塞斯朋找来了。 “领他到那间屋子去,”头儿说,“把他晾在那儿难受难受。”萨迪缩回脑 袋。 头儿接着回答我的问题。“就这件事儿。不过,在你出城以前,给我整理一 份艾尔.柯伊尔的材料。伙计们正在到处找他,我要有所准备,好让他们把他的 罪状登记入册。” “好吧。”我说着便站起身子。 他看着我,仿佛有话要讲。短暂的一瞬间,我觉得他就要开口说话,于是我 站在椅子跟前等待着。可是萨迪又伸进脑袋报告说,“米勒先生要见你。”她的 神情表示这不是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