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请他进来。”头儿命令道。我明白,不管他一秒钟以前有什么事想告诉我, 现在他想的是另外一件事儿了。他得考虑哈佛法学院毕业生,拉菲耶特空军中队 队员,法国英勇勋章获得者、手脚干净、心地纯真的司法部长休。米勒。 “他不会喜欢这一切的。”我说。 “对,”他说,“他不会喜欢的。” 这时,门口出现了这位瘦削的、略微有些驼背的高个子。他面容黝黑,头发 蓬松,浓黑的眉毛,忧郁的眼睛,不整齐的蓝哔叽上衣上斜挂着一把bBK (Phi Beta Kappa美国大学优秀生全国性荣誉组织)联谊会钥匙。他在门口停留一忽儿, 眯缝起忧郁的眼睛,仿佛他刚从黑暗中走出来,突然看到强烈的光亮,又仿佛他 走错了房闻。他确实好像走错了门儿,不该进这间屋子的。 头儿早就站起来,没穿鞋子就向他走去,伸出手说道,“你好,休。” 休·米勒跟头儿握握手,走进屋子。我刚想溜}B屋去,看见头儿对我使个眼 色,飞快地朝我的椅子点一下头。于是我和休·米勒握手道好,又坐了下来。 “请坐。”头儿对休·米勒说。 “不,谢谢了,威利,”休·米勒一板一眼地说。“不过,你坐下,威利。” 头儿又坐了下来,把脚又搁起来。然后他问,“你有什么事? ” “我想你是知道的。”休·米勒说。 “我想我是知道的。”头儿说。 “你要帮怀特的忙,替他遮丑,是吗? ” “我对怀特无所谓。”头儿说,“我要保护别的东西。” “他是有罪的。” “对,有滔天大罪。”头儿高高兴兴地表示赞同,“如果有罪还是无辜的提 法能用在巴伦姆·B ·怀特这种东西身上的话。” “他是有罪的。” “我的上帝,你说话的口气好像巴伦姆是个人! 他只是样东西! 要是加算器 的弹簧坏了,统计数字时犯了错误,你总不会对加算器提出控诉吧。你会把它修 好的。所以我把巴伦姆修好了。我把他修好了,连他还没出生的曾孙子们以后每 年到了今天的日子就会莫明其妙地尿湿裤子。啊,这可是对基因的震扰。他妈的, 巴伦姆不过是我们使用的一样东西。他从此以后一定会很有用的。” “你的话听起来不错,但归根到底还是一回事:你在帮怀特的忙,要救他的 命。” “怀特是死是活我才不管。”头儿说。“我要救的是另外一样东西。你要是 让州议会里麦克默菲那帮家伙以为他们弹劾怀特准能成功的话,那么发展下去, 就没法收拾了。你以为他们喜欢我们办的事情? 他们喜欢采矿提取税收? 喜欢我 们提高对州属土地的使用税? 所得税? 公路规划? 公共卫生法案? ” “不,他们不喜欢。”休·米勒一口承认。“准确些说,麦克默菲背后的人 不喜欢。” “你喜欢吗? ” “喜欢的,”休·米勒说。“我喜欢这一切。不过,我不能说我喜欢跟这一 切有关的某些东西。” “休,”头儿咧嘴笑笑,“你的毛病出在你是个律师。你是个好得没法再好 的律师。” “你也是个律师。”休·米勒说。 “不,”头儿纠正他,“我不是律师。我只懂得一点儿法律。事实上,我对 法律知道得很多。我靠法律赚过一些钱。不过我不是律师。因此,我知道法律是 怎么回事。法律就像一条单人毛毯铺在双人床上,偏巧天气又冷,床上又睡了三 个人。这条毛毯怎么也不能把案情都包括进去,不管大家怎么拉怎么扯,总有一 个人会得肺炎的。他妈的,法律就像你去年给正在长个儿的孩子买的裤子,可是 又过了一年,线缝绷开了,小腿露在外面。对于正在长个儿的人类来说,法律永 远又短又小,最好的办法是行动起来想出新的法律适应新的形势,可是等这条法 律落成文字的时候,你已经又另搞一套了。你以为我做的多半都是本州宪法里写 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简简单单的事情吗? ” “最高法院裁决——”休·米勒刚开了个头。 “对,他们作出裁决,因为是我把他们安置在那个岗位上的,他们明白该干 些什么。半数以上的事情过去的宪法里都没有明文规定,可是,上帝作证,现在 有了。宪法怎么会提到这些事情? 简单得很,因为有人干了。” 休·米勒的脸色渐渐泛红,他轻轻地摇摇头,好似一头迟钝的动物微微摇下 脑袋驱赶叮在身上的苍蝇。他说,“宪法没有规定巴伦姆·B ·怀特可以犯了重 罪不受惩处。” “休,”头儿轻声细气地说,“难道你不明白巴伦姆无足轻重? 在目前形势 下,他不是关键人物。他们蓄意要摧垮的是本届政府。他们对巴伦姆并不在乎, 他们只恨他捞到了他们得不到的东西,这是人类天性。他们在乎的是取消我们这 届政府做过的事情。要收拾他们就得乘现在这个时候。你如果要办成一件事情的 话——”他坐直身子,两手放在垫得又软又厚的椅子扶手上,脑袋向休·米勒凑 过去——“你就得利用你拥有的一切。你就得利用像巴伦姆和泰尼·达菲这样的 家伙,利用议会里的那帮混蛋。没有稻草你做不了砖,而大多数情况下,你的稻 草是从牛圈里起出来的,臭烘烘的。要是你以为你能改变这种情况,那你简直是 个十足的疯子。” 休·米勒略略挺起胸膛。他避开头儿的目光,望着头儿身后的墙壁说,“我 请求辞去司法部长的职务。早上将由专人送上辞呈请你审批。” “你等了很久才提出要辞职,”头儿说得很温和,“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休, 你为什么要等这么久? ” 休·米勒并未作答,但他确实把目光从墙壁转向头儿的脸。 “我来替你说吧,休。”头儿说,“你在那间律师办公室里坐了十五年,亲 眼看到那群王八蛋爬上州政府高座可是啥事不干,结果富的越来越富,穷的越来 越穷。后来我来了,把路易斯维尔州司法部长的职务交到你的手上,悄悄地对你 说,‘你想进去干一番吗? ’你去了,日子过得好极了。你引起一场骚乱,抓了 九个好吹牛的贪污犯。可是你从来没有触动他们背后的人。法律不是针对他们的。 你只能从幕后操纵者的手上把政府夺过来,不让他们插手。你尽力而为。你心里 很明白,不管你有天大的本事,你动不了他们。你要保持你这个哈佛毕业生的清 白,不过你心里明白,我说的都是实话。你是在利用一个屁股没揩干净,小裤衩 蹭黑了的人。你知道你要是不肯干的话,你就是在逃避责任。 因此,“他把声音放低,向着休·米勒探过身子,抬起头盯着他,”因此你 拖了这么久才说出口,才辞职不干了。“ 休·米勒低头深深地凝视着头儿,深深地凝视那张仰起的、粗壮的脸庞和坚 定的、凸出的眼睛。休- 米勒的神情显得茫然、迷惑,仿佛他努力要在阴暗的光 线下辨认字母,仿佛他努力要弄懂他不太熟悉的一门外文。半晌他才说,“我已 经作出决定。” “我知道你已经作出决定,”头儿说,“我知道我没法让你改变主意,休。” 他站起来,提一下裤子——像他这种大腹便便的人常常要提提裤子的——穿着袜 子就走到休·米勒跟前。“真糟糕,”他说,“你跟我本来是很好的一对儿。你 的头脑加上我的体力。” 休·米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不生我的气? ”头儿伸出手去问道。 休·米勒握住头儿的手。 “如果你不戒酒的话,过些日子可以来看看我,跟我喝一杯。”头儿说。 “我不会跟你谈政治的。” “好的,”休·米勒说着便转身向门口走去。 他刚走到门口,头儿喊了一声,“休。”休·米勒收住脚步转过脸来。 “你扔下我一个人,”头儿颇带怨艾半开玩笑地说,“把我撂给那帮王八蛋, 那帮我手下的和别人的混帐王八蛋。” 休·勒不太自然地尴尬地笑了笑,摇摇头说,“真糟糕——威利——”他没 有再说下去,没有把话说完。于是,这位哈佛法学院的毕业生、拉法耶特空军中 队队员、法国英勇勋章获得者、手脚干净、心地纯真的休·米勒和我们分手了。 头儿颓然坐在床头,抬起左脚架在右腿上;他一边像乡下人晚上脱了鞋子那 样慢悠悠地搔着左脚,一边望着紧闭的房门想心事。 “把我撂给那帮王八蛋。”他嘟囔着,左腿从右膝盖上滑了下来落在地上, 而他继续望着那扇房门。 我又站了起来。这是我第三次试图走出屋子回旅馆去睡会儿觉。头儿能熬夜, 他能一连几宿不睡觉,照样精神十足,这一点作为他的手下人可实在受不了。我 悄悄地向门口走去,头儿转过脸来望着我。我知道他有话要说。于是我站停脚步 等候着。他上下打量着我,他的目光好似利箭,要穿透我的内心,直刺我的头脑 深处。 他终于说话了,“你看我是否应该把怀特交给那群虎狼? ” “现在真不是问这种问题的时候。”我说。 “你认为我应该把他踢出去? ” “应该是个怪字眼,”我说。“如果你是指赢得胜利,那么时光会论胜负。 如果你的意思是,你做得对不对,那么谁都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你是怎么想的? ” “想问题不是我的专业。”我说。“我劝你也别想了,因为你完全知道你打 算怎么办。你会照样做你在做的事情。” “露西打算离开我。”他十分平静地说,仿佛这是对我的答复。 “什么? 这太想不到了。”我真是大吃一惊,因为我一直以为露西是能吃苦 受煎熬的人,而且最终会有人扑在她的怀里洒下忏悔的泪水,最终一定会有的。 我的目光转向紧闭的房门,门外电话机前坐着萨迪·伯克,她的麻脸上长着 一对乌黑的眼睛,香烟的烟雾像松树林里的晨雾在她剪短的爱尔兰人的黑发中回 旋缭绕。 他看到我瞥向房门的目光。“不是,”他说,“不是这个缘故。” “可是,一般来说,这一点就够了。”我说。 “她不知道。我没听说她知道了。” “她是个女人,”我说,“她们会感觉到的。” “不是这么回事,”他说,“她说如果我帮巴伦姆的忙,她就要离开我。” “看来人人都要来管你的闲事。” “他妈的! ”他说着从床头站起来,恶狠狠地在地毯上迈了四大步,猛地转 过身子,又走起来。我看着他走路转身时甩头的样子,想起当年在全州各地的小 旅馆里他深更半夜在我隔壁房间里踱步的情景。当年头儿还是威利.斯塔克,而 威利·斯塔克是个傻瓜,手里拿着充满事实和数字的中学生演讲竞赛似的讲稿, 衣服后襟贴一张“踢我一下”的牌子。(美国杂耍戏中演滑稽戏的人常贴这样的 标志逗乐,此处指威利行动可笑)摆出一副挨揍的架势。 现在,旧景重演——我又看到当年在隔壁房间,在鸽子笼似的旅馆房间里 他那狠狠地加重步伐来回走动的情景。不过不再是鸽子笼了,他现在在草原 上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