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真见鬼! ”他又说话了,“他们什么都不明白,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 一回事儿,可你又没法对他们说。” 他来回走了几次,又说,“他们不懂。” 他车转身子,走了几步,停了下来,把脑袋向我一扬。“你知道我打算怎么 办吗? 我把那伙人狠狠打垮以后打算干什么吗? ” “不,”我说,“我不知道。” “我要盖一座天下规模最他妈的大的、最金光锃亮的、福尔马林味道最浓的 免费医院和保健中心。伙计,听我说,我要在每间房间里摆上一只能唱意大利大 歌剧的金丝雀。护士们个个都在亚特兰大得过美女奖,便盆都是用十八K 金子做 的,而且,上帝作证,每个便盆还带一个瑞士造的百音盒,会演奏《草堆上的火 鸡》或者《露西亚的六重唱》,随你挑选。” “那可太妙了。”我说。 “我会办到的,”他说,“你不相信我,可我会办到的。” “我完全相信。”我说。 我困得要命。我站在那里,身子直打晃。朦胧中,我看见他走过去,转过身 子,猛地向前迈步,他甩动着大脑袋,头发披在额前,遮住了眼睛。 露西以前一直没有打起行李出走,实在是一大奇迹。我真不明白她怎么会对 那些早已公开的秘密居然一无所知。这事儿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并不知道。 等我发现时木已成舟了。头儿当上州长以后过了七八个月,为了件小小的私 事儿去芝加哥。他把我带了去。在芝加哥有个叫乔希·康克令的家伙领着我们游 览全城。他做这种事情挺合适的。他身材高大结实,少白头,红脸膛,浓黑的眉 毛,合身熨贴的西服,还有一套电影布景似的华丽公寓,一本寸把厚的人名地址 录。他不是真正的大人物,但他学得像极了,比真正的大人物还要来劲,因为真 正的大人物倒可以随便一些,而他这个假洋鬼子却一点不能放松,必须时时刻刻 做到比真正的大人物还要有气派,还要不在乎钱财。他带我们去一家夜总会,那 儿地板上铺着货真价实的冰层,一群穿着银色小裤衩、戴着银色胸罩、脚蹬冰鞋 的“北欧仙女”随着音乐在蔚蓝色的灯光下、在人工制作的北极光下翩翩起舞, 急速旋转,欢快地飞舞跳跃;蔚蓝色的灯光下,冰鞋闪烁,雪白的大腿耀人眼目, 雪白的胳膊忽上忽下,犹如金蛇飞舞;赤裸的后背,脊柱两旁柔中带刚的肌肉优 美地抖动摇晃,此起彼伏,银色胸罩下面的乳峰随着音乐颤动;秀长的、不束发 带的、银光闪闪的瑞典长发在空中飘动,摇曳,拍打着空气。 梅逊市来的、除了马槽里的浮冰就从来没见过冰块的家伙震惊了。“耶稣啊 ! ”梅逊市来的家伙毫不掩饰地赞叹起来,接着又是一声,“耶稣! ”他使劲地 咽唾沫,仿佛嗓子里卡了一块挺大的干玉米饼子。 表演完毕,乔希·康克令彬彬有礼地说,“州长,您喜欢吗? ” “他们真能溜冰,溜得真够可以的。”州长说。 一位梳着瑞典发式的仙女从更衣室走出来。她已经脱去冰鞋,赤裸的双肩披 着一件银色的斗篷,轻快地向我们的桌子走来。她是乔希·康克令的朋友,而且 是个很好的好朋友,尽管她的头发不是来自瑞典,而是来自一家杂货店。 她的一位朋友正好也来演出,她就把她找来。这位朋友马上和州长交上朋友。 从此,在我们呆在芝加哥的日子里,除了每天晚上溜冰演出的时候,我和州 长简直就不照面。演出时,他一边望着“仙女”们翩翩起舞,一面使劲咽那卡在 嗓子里的干玉米饼子。最后一场刚演完,他说一声,“晚安,杰克,”便和乔希 ·康克令的朋友的朋友消失在夜幕中。 我不知道露西是否了解溜冰场的情况。但是萨迪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像持家 主妇一样消息情报十分灵通。头头和我回到家,北国仙女已是美好的过去,像香 瓜上的疤痕成为心灵深处的一丝甜蜜的柔情。可是萨迪却把爱尔兰人的醋缸子倒 翻了,她大发雷霆,吵得天翻地覆。头儿和我回到城里的当天早上,我站在头儿 办公室的外屋和负责接待工作的女秘书天南海北地闲聊天,忽然我听见屋里乱哄 哄的,一片吵闹声。好像有人向桌上啪地摔了一本书,接着是一个人的责骂声, 是萨迪在说话。“出什么事了? ”我问秘书姑娘。 “哼,应该是你告诉我,你们在芝加哥干什么好事了? ”姑娘说。 “噢,”我恍热大悟。“原来如此。” “噢,”她学着我的腔调,“原来如此,怎么回事! ” 我走回外屋边上的我的办公室。我刚进屋,房门还大敞着,只见萨迪从头儿 房间里冲出来,好像是一头罗马时代的大狮子从竞技场尽处的栅栏里窜出来冲向 基督教殉道者。她怒气冲冲,头发都倒竖了起来。她的脸色煞白,麻斑像石膏上 的窟窿粒粒分明。她的面孔像小孩用来打靶玩的美杜莎(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 目光所到之处,一切东西立即化为石头)石膏像,然而石膏像中间是一样和石膏 毫无关系的东西:她的眼睛。它们是一对灾祸,一对黑色的火山,一对熊熊的火 焰。她像汹涌的蒸汽一心冲断焊好的铆钉。她快步猛冲的时候,你几乎能听见她 裙子缝线的断裂声。 她一见我便毫不迟疑地转身冲进我屋,猛地把门关上。 “王八蛋。”她咒骂一声,怒气冲冲地瞪着我直喘粗气。 “你用不着来骂我。”我说。 “那个王八蛋,”她怒目而视又说一遍,“我要宰了他。我向上帝发誓我会 宰了他。” “你把事情看得太重了。”我说。 “我要毁了他,我要把他赶出这个州,我向上帝发誓。王八蛋,我给他卖命, 他倒对我三心二意。听着——”她说。她粗壮的双手抓住我前胸的衣襟,使劲摇 晃。( 她的手又粗又大,又硬又有力气,完全像男人的手。) “听着——” 她又说。 “你用不着把我掐死。”我生气地抗议道。“我不想听。我知道该死的事情 已经太多了。”我不是开玩笑。我确实不想听。这个世界里,我不想知道的事情 实在太多了。 “听着——”她使劲摇晃我——“谁使得那个王八蛋有今天的地位? 谁让他 当上州长的? 谁在他还是天字第一号傻瓜的时候帮他的忙,使他成为大人物,显 赫一时? 谁一步步教他,帮他忙,使他不出差错,一局不输? ” “我想你是要我说,这一切都是你帮忙的结果。” “这是事实,”她说,“可他倒欺骗起我来了,这个——” “不,”我努力想挣脱她抓住我衣襟的双手,“他欺骗的是露西。你得另想 个词儿来形容他对你干的事儿。我不知道这种情况下得用乘法还是除法? ” “露西! ”她撇撇嘴,很不以为然地说,“露西—一她是个傻瓜。要照她的 想法办事,他还在梅逊市喂猪呢。他很明白。他知道她会给他干些什么。要是他 听她的话。她有过机会。她——”她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可是我看得出来,尽 管她直喘气,她的脑子并没有停止活动,相反,还在不断地讲话。 “看来你认为露西要完蛋了。”我说。 “露西——”她不说了,但她的口气很清楚:露西是个乡下姑娘,上了个乡 下人的、信奉上帝的浸礼会学院,在梅逊县小学教些黄头发的拖鼻涕小孩,嫁给 威利·斯塔克,给他生了个儿子。她错过了机会。萨迪突然平静下来,用冷酷的 干巴巴的口气说,“等着瞧吧,总有一天他会甩了她的,他这个王八蛋。” “你应该知道的。”我实在忍不住要进行逻辑推理了。可我话还没出口她已 经打了我一个耳光。这是我自作自受,因为只要多管闲事,不管是公家的还是私 人的闲事,你就会挨嘴巴的。 “你打错人了。”我说。捂着脸倒退一步,因为她又要发火。“我不是这出 戏的主人公。” 然而她并没有大发雷霆。她呆呆地站着,精神萎靡,生气全无,衣服显得松 松垮垮。她的眼睛湿润了,泪水慢慢地涌上眼眶,两滴大大的眼泪顺着略带麻子 的鼻子两侧像精确的小机械玩具似地一点一点地流了下来,同时流到涂了深红色 口红的嘴唇,慢慢地向四周渗开。我看见她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了舔上嘴唇, 仿佛要尝尝那咸味。 她一个劲儿地瞪着我,好像只要她使劲看的话,她可以找到某个答案。 她绕过我朝着墙壁走过去,墙上挂了面镜子,她把脸凑到镜子跟前,慢慢地 轻轻地左右转动,仔细端详。我看不到镜子,只看见她的后脑勺。 “她长得什么样? ”她冷冷地、心平气和地问道。 “谁? ”我问。我确实不知道她指的是谁。 “芝加哥的那一个。”她说。 “她不过是个妓女,”我说,“头上戴着瑞典人的假发,脚上穿的冰鞋,身 上简直没穿什么。” “她漂亮吗? ”口气依旧很冷淡,很平静。 “鬼才知道,”我说,“要是我明天在街上遇见她,我不会认出她来的。” “她漂亮吗? ”还是那种口气。 “我怎么知道? ”我反问一句,我又烦躁起来。“她靠卖笑为生,因此你从 不注意她的长相。” “她漂亮吗? ” “看耶稣面上,忘了她吧。”我说。 她转过身子向我走来,两手抬到下巴颌,手指并拢而略微弯曲,但并未接触 脸颊。她走到我跟前站住了。“忘了她? ”她好像刚听见我的活。 她把手抬高一些,摸摸满是麻疤的白色石膏;她摸摸两边的面颊,轻轻地碰 一下,仿佛又肿又疼。“你看看。”她命令道。 她把脸凑过来让我看。“看! ”她恶狠狠地说,用手指戳戳脸上的肉,戳得 很狠。这到底是肉,不是石膏。 “对,好好看看,”她说,“我们躺在那间破败的小棚屋里——我们两个, 我和我弟弟——我们还是孩子——我们得的是天花——我父亲是个没用的酒鬼— —他出去喝醉了,哭哭啼啼,只要能讨到一文钱,就在酒馆里喝酒——哭哭啼啼 跟人说,他的孩子们,可爱的天使般的小孩们病了——唉,他是个醉醺醺的、讨 人嫌可又热心肠的、爱打孩子、好哭的爱尔兰人——我的弟弟死了——他应该活 着的——麻脸对他关系不大——对男人关系不大——可是我,我没有死——我没 死,我好起来了——我父亲,他有时看看我,一把搂住我,满脸亲我,亲我脸上 的疤痕,一边亲一边语无伦次地哭哭啼啼,满嘴酒味——可有时他会望着我说声 ‘基督啊,’打我一个耳光——不过,这都一样——反正都一样,因为我没有死 ——我没有死——我——”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喃喃自语,突然停住了。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来,抓住我 的外衣,把低垂的脑袋埋在我的胸前。我只好用右手搂住她的肩膀,拍拍她.一 边拍一边用手抚摸她那因抽泣而无声地颤动的后背。 她并没有抬起头来,只是说,“总是这种样子——一直就是这种样子,以后 还是——这种样子——” 样子,我想。我以为她在讲她的面容。 可她并非如此,她又说了,“——还会这样下去的——他们吻你,哭哭啼啼 地——然后他们又打你耳光——不管你干些什么,不管你为他们卖命,拼死拼活 地造就他们——把他们从阴沟里救出来,帮他们成名成家——可他们就是要打你 的耳光——一有机会——因为你出过天花——他们看见一个光屁股穿冰鞋的淫妇, 就来打你的耳光——他们就要往你脸上倒脏土——” 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一个劲儿地拍她肩膀,抚摸她的后背。 “——就是这么回事——总是一个穿冰鞋的荡妇——一个——” “算了吧,”我边拍边说,“你好好想想。你干吗要在乎他干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