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头儿和我夜访欧文法官的那天晚上,汽车在昏暗的田野里飞奔,我们在黑夜 里风驰电掣地赶回梅逊市途中,他对我说,“总能发现些问题,” 我说,“欧文法官身上未必会有问题。” 他说,“人是罪恶的结晶,在血污中诞生。人的一生从臭尿布开始,以臭尸 衣告终。总有些问题的。” 他叫我把问题挖出来,把那只毛还粘在绷紧的、肿胀的花灰色毛皮上的死猫 挖掘出来。这工作对我很合适,因为,我说过,我曾经是历史系的学生。历史系 的学生并不在乎从垃圾堆、泔脚水、污秽的粪土堆——人类的过去——中会发掘 出什么样的东两。不管是死猫还是印度大金刚钻,他都无所谓。因此。对我来说, 探索往昔岁月是顶合适的任务。 这是我第二次探索往昔,比第一次有意思得多,而且还更为惊人,更加成功。 事实上,第二次探索完全成功,而第一次并不成功。第一次之所以没有成功, 是因为我在探索过程中企图发现真理,而不是寻找事实。因此,当真理无法发现, 或者虽已发现却不能为我所理解时,我忍受不了事实的冷酷的谴责。我于是走出 内有三英寸宽五英寸长的大卡片盒的房间,扔下了记载着事实的卡片。我走出房 间,继续走着,一一直走到我获得第二次探索历史的工作。这项工作应该命名为 “对正直法官的调查案”。 不过我必须描绘我第一次探索迷人的往昔的情况。倒不是因为第一次探索和 威利·斯塔克的故事有什么直接的关系,而是因为它和杰克·伯登的故事有极大 关系,而威利·斯塔克的故事和杰克·伯登的故事,在某种意义上是同一个故事。 很久以前杰克·伯登是个研究生,在故乡的州立大学攻读美国历史的博士学 位。这个杰克·伯登( 我,目前的杰克·伯登是这位杰克·伯登的合法的、肉体 的,也许甚至是形而上学的继续) 和另外两个研究生住在一套邋遢的公寓里。这 两个研究生,一个勤奋、愚蠢、运气不好,酗酒成性;另一个懒散、聪明、运气 好,饮酒过度——至少,他们每月过了一号便纵酒狂饮一段时间。他们辛苦工作, 当个可怜的助教;每月一号收到大学当局付给的一张款项小得可怜的支票。其中 一位的勤奋和晦气跟另一位的懒散和幸运正好互相抵销;结果,他们境况相似, 价值相等。他们有钱买酒的时候,就畅怀痛饮。他们酗酒,因为他们对所干的一 切毫无兴趣,对未来不抱丝毫希望;对于下点功夫读完学位这一点,他们连想都 不敢想,因为这意味着离开大学( 离开月初的酗酒;离开烟雾弥漫的房间里关于 “工作”与“思想”的高谈阔论;也离开无所顾忌的嬉笑着在黑暗中跌跌撞撞摸 上通向公寓楼梯的姑娘们) 到太阳晒得发烫的乡间某市的师范学校,或某个耶稣 谈得很多而资金短缺的初等学院去教书,去面对严酷的现实:干苦役,过着枯燥 无味老死乡间的生活,忍受外人窥探的眼光,眼睁睁地看着粉红色梦想逐渐破灭。 这梦想就像病人房间里的花草,长在瓶子里,而瓶子里却没有水。只有一样 看起来像水,闻起来像煤油,尝起来像石炭酸的东西:一次酿成的、玉米做的威 士忌酒。 杰克·伯登和他们住在一起,住在那极不整洁的公寓里。那儿,桌子上、水 池里堆满待洗的碗碟,屋子里到处弥漫陈腐的烟草味儿,墙角里塞满脏衣服、脏 内衣。他甚至从污浊中获得很大的乐趣,充分享受这种特权,可以让涂了黄油的 烤面包屑掉在地上不去拣,让来回走动的脚把面包屑踩碎,踩进泥土色的地毯里 ;他可以躺在热气腾腾的澡盆里看着大蟑螂在浴室带裂纹的漆布地板上爬行。有 一次,他把母亲带进他的公寓来喝茶。她坐在椅子边上,手捧一个带裂缝的杯子, 装出满脸笑容尖声说话。她显然以极大的意志力保持面部笑容。她看见一只蟑螂 从厨房门内爬出来。她看见杰克·伯登的一个朋友,用手捏死糖罐盖子里面的一 只蚂蚁,把尸体从手指头上弹出去,他的手指甲并不干净。可她还是谈笑风生, 竭力装得笑容可掬。他得赞扬她这一番表演。 然而,后来,他们在街上走的时候,她说,“你干吗要这样过日子? ” “我想这是我的天性。”杰克·伯登说。 “跟这种人在一起。”她说。 “他们挺不错的。”他说,心里却纳闷他们是不是挺不错的,也纳闷他自己 是否挺不错的。 他母亲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走着。她的鞋子在人行道上发出清脆明快的响 声;她瘦小的肩膀挺得很直,很动人;她略微下凹的面颊、长着蔚蓝色大眼睛、 天真纯洁的面庞向着霞光四射的四月夕阳微微抬起,仿佛这是一件极为贵重的礼 物,这个世界能有机会看到它,应该感到欣喜欲狂。 她在他身边慢吞吞地说,“那个黑头发的——要是他好好洗洗,弄得干净一 点——他并不难看。” “好多女人都这么说。”杰克·伯登说,心里突然感到不是味儿,涌起一股 对那个黑头发的憎恨;他就是那个捏死糖罐里的蚂蚁的人,那个指甲缝都是脏黑 的人。可他还得讲下去,一股说不出的情绪驱使他往下讲。“是的。还有好些人 根本顾不上把他洗刷干净。他们挺喜欢他现在这个样子。他是公寓里最了不起的 情夫。就是他把我们的长沙发的弹簧睡塌的。” “别那么庸俗。”她说,因为她确实不喜欢所谓庸俗无聊的谈话。 “这是真的。”他说。 她没有回答,只是脚下发出清脆的卡嗒声。后来她又说,“要是他肯扔掉那 几件破衣服——买点像样的衣服。” “是啊,”杰克·伯登说,“就靠他那七十五元钱一个月。” 她转脸看看他,打量一下他的衣服。“你的衣服也真够呛。”她说。 “是吗? ”杰克·伯登反问道。 “我会给你寄点钱来买些像样的衣服。”她说。 过了几天,支票寄来了,还附了一张便条,叮嘱他买“一两套像样的西服和 衬衣领带等”。支票开的是二百五十元。他连根领带都没买。他和公寓里另外两 个人大吃大喝美餐一番,尽情享受了五天,结果那位勤奋而倒霉的人丢掉了工作, 那位懒散而走好运的人社交太友善了,尽管运气很好,还是得了一种社会病。可 是杰克·伯登什么事儿也没有,因为杰克·伯登从来不会出事儿,他刀枪不入。 也许这正是杰克·伯登的祸根:他刀枪不入,不会受伤害的。 于是杰克·伯登跟另外两个研究生住在很不整洁的公寓里,因为那个倒霉而 勤奋的研究生,尽管被开除了,还是住在这套公寓里。他只是什么钱都不付了, 可还住着不走。他借钱买香烟。他闷闷不乐地吃着别人买来的、煮好的食物。他 大白天躺着睡觉,因为从此再也没有勤奋的必要。有一天半夜里,杰克·伯登醒 过来,仿佛听见起居室有啜泣声;那个勤奋而倒霉的研究生就睡在起居室靠墙的 折叠床上。后来,有一天,勤奋而倒霉的研究生不见了。他们一直不知道他上哪 儿去了,他和他们从此断绝来往,杳无音讯。 在他出走以前,他们三人住在一套公寓里,彼此亲如兄弟,相互理解,十分 融洽。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他们都在躲避,只是躲避的内容各不相同。他们俩 在躲避未来,躲避他们获得学位和离开大学的那一天。然而,杰克·伯登躲避的 是现在。他们两人沉湎于眼前时光,杰克·伯登则在往昔的岁月里寻找避难。那 两个人在起居室里争论、喝酒、打牌、看书;这时候,杰克·伯登很可能坐在他 卧室的小松木桌子旁,书桌上摊满卡片、文章和书籍,他根本听不见外屋的说话 声。他也许会出来喝杯酒,玩一盘牌,参加辩论,和他们一起玩乐欢笑,但是对 他来说,实实在在的还是卧室里松木桌子上的东西。 卧室里松木桌子上是些什么? 一大包信件,八本破烂的、用褪了色的红带子捆在一起的、黑封面的账簿, 一张大约五英寸宽八英寸长、贴在硬纸板上的、下半部有水渍的照片,还有一个 用线串的、男人戴的、上面有雕花的金戒指。这就是往昔,或者说凯斯·马斯敦 的往昔。 博学的律师艾立斯·伯登有两个舅舅。凯斯·马斯敦是其中之一。他是艾立 斯的母亲拉薇妮亚·马斯敦的兄弟。另一个兄弟叫吉尔伯特·马斯敦。 吉尔伯特于1914年,九十四、五岁时去世。他有钱,是个铁路建造商,各种 董事会的成员,他把这包信件、黑色的账簿、照片和一大笔钱财留给一个孙子( 他分文没留给杰克·伯登) 。十年以后,吉尔伯特·马斯敦的继承人想起杰克· 伯登——他和杰克·伯登素不相识,从无往来——是个历史系学生,至少是搞这 一套的,便把这包信件、账簿和照片寄给他,问他,杰克·伯登,这些东西是否 有“经济价值”,因为他,财产继承人,听说有些图书馆会出“大价钱购买旧资 料文件、南北战争前的文物和纪念品”。杰克·伯登回信说,由于凯斯·马斯敦 并非重要的历史人物,恐怕图书馆最多只肯出几块钱收买这些材料。他还请示邮 包里的东西应该如何处置。继承人回信说,既然如此,杰克·伯登可以保留这些 东西,以作“对亲人的纪念”。 杰克·伯登便这样认识了凯斯·马斯敦。凯斯死于1864年亚特兰大的一所部 队医院。他是杰克听说过但早已遗忘的一个名字,他还是照片里那对深邃的离得 较开的黑眼睛,它们越过五十多年的时光,透过年长月久的尘土和污垢,依然炯 炯发光。凯斯·马斯敦的眼睛长在一张瘦长的、大骨骼的脸庞上。这是一张年轻 人的面容,丰满的嘴唇下面是稀疏的、卷曲的黑胡子。丰满的嘴唇和那张棱骨分 明的面孔,以及火辣辣的眼睛似乎不甚相称。 照片里的年轻人站立着,只照出上半身。他穿着一件肥大得没有样子的外衣, 领圈太大而袖子太短,露出交叉在腰部的结实的手腕和骨骼很大的双手。 浓厚的黑发从前额梳向后脑,根据当时当地和他那阶层流行的发式,脑后的 头发留得较长,剪得方方整整的,快够着那件粗糙的、像旧衣服一样的外衣领子。 这是一件南部邦联军队里步兵穿的制服上衣。 照片中的一切都跟那双乌黑的、火辣辣的眼睛形成鲜明的对比,似乎都是意 外的巧合。然而,那件上衣并非信手捡来。年轻人穿上这件制服是经过痛苦的反 复考虑、怀着骄傲与自我羞辱的心理,深信他将穿着它迎接死亡。然而死亡并不 来得那么迅速与轻易。死亡来得很缓慢,很艰巨,死亡发生在亚特兰大一家臭气 熏天的医院里。包裹中的最后一封信不是凯斯·马斯敦亲笔写的。 他躺在医院里,伤口不断溃烂。他口授了给他兄弟吉尔伯特·马斯敦的诀别 信。这封信以及最后一本凯斯·马斯敦写日记的账本后来都寄回密西西比老家, 而凯斯·马斯敦则葬在亚特兰大某个角落,没有人知道他究竟葬在什么地方。 从某种意义上说,凯斯·马斯敦——那件灰色的制服上衣汗渍斑斑,像苦行 者的粗毛织的衬衣一样扎人;对他来说,这件制服是苦行者的粗布衣服,也是好 不容易得来的荣耀的标志——应该回到乔治亚慢慢地腐烂死亡,因为他出生在乔 治亚,他和吉尔伯特·马斯敦和拉薇妮亚·马斯敦都出生于一直绵延伸展到田纳 西的红土山上。他的第一本日记的第一页上写道,“我在乔治亚州北部的一个小 木屋里出生,家庭一贫如洗。如果有朝一日我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愿上帝保佑 我永不忘却寒冷和粗茶淡饭的滋味。因为世人都是赤条条地来到人间,而一旦富 有‘人便容易作恶,就像火花必定向上飞一样’。”这几行字是凯斯在肯塔基的 特兰西瓦尼亚学院念书时写的,当时他正经历过“黑暗与烦恼”,终于在上帝那 里找到宁静。日记开始时描述了他的“黑暗与烦恼”——确实是件令人十分烦恼 的事情,涉及一位死去的男人和一个活着的女人以及被长长的指甲划破的凯斯· 马斯敦颧骨突起的面颊。“我以一个罪人所能有的诚实,” 他在日记里写道,“把这一切记录下来。如果我血肉躯体内尚有骄傲之心, 我可以读这几页日记,并怀着羞愧之心知道我身上有过邪恶,可能现在还有,因 为谁都不敢担保,哪一阵风刮过烧焦的木头的时候不会把火苗再度扇燃起来。” “黑暗与烦恼”促使他提笔写起日记来。但凯斯- 马斯敦显然是个思维清晰、 极有条理的人。因此他从头写起,从乔治亚红土山上的小木屋写起。把全家从小 木屋里解放出来的是比凯斯大十五岁的哥哥吉尔伯特。吉尔伯特小时候离家出走, 到了西边的密西西比州。大约在1850年,他三十来岁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相当 有地位的“内行棉花种植园主”。这位身无分文、肯定饥肠辘辘、光着脚走到密 西西比黑色沃土的小孩,过了十来年便成为在白色阳台前骑着活蹦乱跳的花毛马 的主人( 日记里说马的名字叫波海顿) 。吉尔伯特的第一元钱是怎么赚来的? 他 在藤丛里杀了个过路人? 还是在小旅舍里给人擦皮鞋? 日记里没作交代。总之, 他发了财,安坐在白色的阳台上,投票选举辉格党。南北战争以后,白色的阳台 成为一片灰烬,钱财损失殆尽。然而赤手空拳、白手起家的吉尔伯特却凭借他的 经验、狡诈和铁石心肠( 由于四年的奔波,缺吃少穿与失望,铁石心肠已经更为 坚硬) 再捞一票,发一笔比第一次还要大的大财。 如果他后来想起弟弟凯斯,找出他l 临终写的那封信,那封在亚特兰大医院 里口授的诀别信,他一定是带着宽容的、嘲弄的心情阅读它的。信中说,“别忘 记我,但不必悲伤。如果我们中间有一个人交了好运,那个人便是我。我将得到 安息,我希望能受到永恒的上帝的宽恕,成为他幸福的选民。而你,我亲爱的兄 长,将注定要在痛苦中咀嚼面包、在废墟灰烬中建设一切,没有稻草要制砖,并 且要为我们亲爱的国土的废墟和罪恶而受苦受难,为人类普遍的罪恶而承受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