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隔壁床上躺着一个从俄亥俄州来的年轻人。他快死了。他的呻吟、诅咒与 祈祷跟这座痛苦的神堂中其他人的呻吟、诅咒与祈祷并无两样。他带着罪孽来到 这里,正如我带着罪孽前来。他还负有他家乡土地的罪孽。愿共同的主的拯救把 我们超脱。亲爱的哥哥,我祈求上帝给你力量对付即将发生的一切。“吉尔伯特 回忆往事时一定会微笑起来,因为他几乎没有在痛苦中咀嚼面包。他有自己的力 量。到1870年,他家业再度兴旺。1875年或1876年,他已经很阔绰。到1880年, 他发了大财,住在纽约,名气很响。他粗壮、结实、行动缓慢,他的脑袋像一段 并无装饰的花岗石。他经历了一个世界又进入另一个世界。也许他在新世界要比 在旧世界更加自由自在。也许吉尔伯特·马斯敦这样的人在任何世界里都能得其 所哉。 而凯斯·马斯敦一类人在任何世界都不会舒适自在。 话归正题:杰克·伯登从吉尔伯特·马斯敦的孙子手里得来这些材料。等他 要决定博士论文题目时,他的教授建议他编纂凯斯·马斯敦的日记和信件,写一 篇传记性论文,以这些资料和其他材料为基础进行社会研究。于是杰克·伯登开 始了他第一次进入往昔岁月的旅行。 开始一切都显得很容易。重新勾画出在红土山小木屋中的生活并不困难。 资料中有吉尔伯特开始发迹时写回来的头几封信( 杰克·伯登想办法搞到了 南北战争以前有关吉尔伯特·马斯敦的资料) 。随着远方的吉尔伯特日趋富有, 小木屋里的生活逐渐转向舒适。后来,父亲母亲在同一季度内相继死亡,吉尔伯 特回来了。显然他突然出现在凯斯和拉薇妮亚的面前,像个令人难以相信的幻象, 是个了不起的骗子,因为他身穿黑色细平纹布的西服,白色亚麻布衬衫,脚登光 可鉴人的皮靴,还戴着挺大的金戒指。他把拉薇妮亚送到亚特兰大一所学校,给 她买了几箱衣物,和她亲吻告别。( “亲爱的吉尔伯特哥哥,难道你不能把我带 在身边? 我完全可以做一个多情而又守本分的妹妹。”她在给他的信中这样写道。 信是用黑墨水写的,字迹端正,仿习字帖书法,语言也不是她自己的,是课 堂里学来的十分得体的语言。“我现在能上你那儿来吗? 难道没有一些小事情可 以由我——”然而,吉尔伯特另有打算。她必须做好准备,等待她该在他家出现 的时候。) 他把凯斯带走了,凯斯已经是个身材高大、行动笨拙的小伙子,他穿 着孝服,骑一匹纯种的牝马。 三年以后,凯斯不再是身材高大、行动笨拙的小伙子。他在凡尔哈勒,吉尔 伯特的家宅里,在一位劳森先生和吉尔伯特的指导下,过了三年严格的几乎是修 道士的生活。他从吉尔伯特那里学习种植园的日常管理。他还跟着劳森先生,新 泽西普林斯敦大学来的一位生肺病的、神情恍惚的年轻人,学了一点三角学、一 点拉丁文和一大堆长老会神学。他喜欢看书,有一次( 日记里写道) 吉尔伯特站 在门口,望着他趴在桌上专心读书,后来吉尔伯特说,“至少你在这一点上可能 会有出息。” 但他不仅学习有出息。吉尔伯特给他一个小种植园,他十分精明地经营了两 年( 他运气很好,天时和市场行情都对他有利) 便可以付还吉尔伯特相当一部分 买这座种植园的钱。后来他去——也许是被派往——特兰西瓦尼亚学院上学。这 是吉尔伯特的主意。一天晚上他来到凯斯种植园的房子里,发现凯斯在伏案攻读。 他走到放书的桌子跟前,凯斯站了起来。吉尔伯特伸出手臂,用骑马的短柄 鞭敲敲打开的书本。“你也许能拿它搞出些名堂。”他说。日记里这样记载者, 但并未说明吉尔伯特的短柄鞭敲打的是一本什么样的书。这一点并不重要。也许 这还是重要的,因为在我们的心目中,在我们的想象力中,总有某样东西驱使我 们想了解事实真相。我们看到白色袖口里伸出的红润、粗大、结实、抓着短柄鞭 的手,( “我哥哥身体结实,脸色很好。”) 短柄鞭在他的大手里显得脆弱,像 根小树枝。我们看见带圈的皮鞭梢轻轻敲打那打开的书页,短促而轻轻地敲了一 下,可是我们看不出书上写些什么。 总之,这本书不像是有关神学的,因为吉尔伯特不大可能对着一本神学书说 “拿它搞出些名堂”这样的话。这也许是某位拉丁诗人的著作,因为吉尔伯特可 能已经发现,少量的拉丁诗歌和政治或法律配合得很好。于是他要去上特兰西瓦 尼亚学院——这是由吉尔伯特的邻居和朋友戴维斯先生推荐的。杰弗逊·戴维斯 曾在那里上过学。戴维斯先生学过希腊文。 在莱辛顿的特兰西瓦尼亚,凯斯发现了欢乐。“我发现不仅有关于美德的教 育,还有关于邪恶的教育。我学会了从赌台、酒瓶、跑马场和甜蜜的私通中所应 学到的一切。”他摆脱了小木屋的贫困、凡尔哈勒僧侣式的生活以及他自己的小 种植园的各种事务。他高大健壮,而且,从照片上看,有着一双充满激情的乌黑 的眼睛,长得颇为英俊漂亮。毫无疑问,他“发现欢乐”——或者说,欢乐发现 了他。日记虽然没有这样说,但在发展到“黑暗与烦恼”的事件里,凯斯似乎是, 至少最初似乎是被追逐者而不是追逐者。 日记用“她”字来称呼那位追逐者。但是杰克·伯登发现了她的名字。 “她”是阿娜蓓尔·特莱斯,邓肯·特莱斯夫人,而邓肯·特莱斯先生是肯 塔基州莱辛顿富有的年轻银行家,凯斯·马斯敦的知心朋友,显然还是引导凯斯 走上欢乐之途的领路人之一。杰克·伯登通过查阅五十年代中期莱辛顿出版的报 纸找到一则有关死亡的故事,从而了解到这个名字。故事写的是邓肯·特莱斯先 生的去世。根据报道,这是一件偶然的事故。报纸说,邓肯·特莱斯先生在擦一 对手枪时,失手打死了自己。出事的时候他在书房里,坐在长沙发上,身边摆着 一把已经擦干净的手枪。另一把手枪,那个造成他死亡的工具,跌落在地上。杰 克·伯登已经从日记里了解到问题的性质,因此,他找到有关报道时,就知道了 “她”是何许人。报纸说,特莱斯先生身后留有遗孀,阿娜蓓尔,娘家姓普克特, 是华盛顿人。 凯斯到莱辛顿后不久,便和阿娜蓓尔·特莱斯相会。邓肯·特莱斯把他带到 家里,因为邓肯收到戴维斯先生的一封信,向他介绍他的好朋友和邻居吉尔伯特 先生的弟弟。( 邓肯·特莱斯是从南部肯塔基来到莱辛顿的。在老家,他的父亲 是杰弗逊的父亲塞缪尔·戴维斯的朋友。当时塞缪尔住在费尔维,饲养比赛用的 马匹。) 邓肯·特莱斯把长得一表人材的高个儿青年带回家来,让他坐在沙发上, 给他倒上一杯酒,接着便把他引为骄傲的、声音略带沙哑的、美貌的妻子叫出来 款待客人。“天近黄昏,光线渐渐昏暗下来但还没到点蜡烛的时候.她走进屋来。 她刚进屋的时候,我以为她的眼睛是黑颜色的。她的头发是金黄色的.两相 映照,产生强烈的印象。我还注意到她走路轻巧,步履轻盈,尽管她身材比常人 较为矮小,却自有一种帝王的尊严—— 转身时她闪亮着淡红的玉颈, 头顶的柔发散发出神奇的芳香, 她长袍一直垂到足跗, 步履中显示出她是真正的女神。 诗圣就是这样描写维纳斯的,维纳斯一出场,她的步履就说明她是位真正的 女神。她走进房间,她的步履形态说明她是位真正的女神,而且,如果没有上帝 的恩典( 如果上帝对我这样腐败不堪的朽物也施以恩泽的话) ,她还是我的灾星。 她向我伸出手来,她说话的声音略带沙哑,却又十分悦耳,好像我在用手摩 擦厚厚的丝绒布或毛皮。她的嗓音绝非我们通常所赞颂的美妙歌喉,这一点我很 清楚。 我只能描述她的嗓音对我的听觉器官所起的影响。“ 凯斯对她的容貌形体作了十分认真细致的描写,简直像盘货清单一样全面详 尽,仿佛他在“黑暗与烦恼”中,在极度痛苦与自我批判的时刻还必须作最后一 次回顾,甚至不惜冒着成为盐柱的危险。“她的面庞不大但颇为丰满。她的小嘴 显得很有力量,嘴唇鲜红而湿润,微微张开,或者似乎正要张开。下巴短小,显 得非常坚定有力。她的皮肤白皙,蜡烛没点以前,她的皮肤显得非常白嫩,但后 来我发现她白嫩的皮肤还很红润。她一头黄灿灿地耀人眼目的浓发,在脑后梳成 大大的发卷,低垂到脖根。她腰身苗条,丰满高挺的胸部由于穿了紧身胸衣而显 得更为高耸。我记得她的裙服是深蓝色的丝绸,开胸很低,露出整个肩部,前面 领口隐约可见高高托起的一对乳峰。” 这就是凯斯对她的描述。他承认她的容貌并不美丽。“虽然比例还匀称。” 他说。但是她的头发极为美丽,“柔软已极,手摸上去比想象中的丝绸还柔 软光滑。”即使在痛苦的时刻,在“黑暗与烦恼”中,日记里他仍情不自禁地回 忆起他的手指触摸那浓密金黄的秀发时的感觉。“然而,”他补充道,“她的眼 睛才真美。” 他曾经提到她刚走进昏暗的房间的时候,她的眼睛似乎是黑色的。但他很快 发现他搞错了,而这一发现是他走向毁灭的第一步。寒喧之后( “她简短而殷勤 地向我表示欢迎,请我坐下。”) 她谈到房间里太黑了,秋天总是不知不觉便来 到人间。她拉一下铃扣,黑用人走了进来。“她命令他点灯添火,炉火此时已快 燃尽。用人很快拿进来一个插有七支蜡烛的烛台,放在我沙发后面的小桌上。她 擦了一根火柴,但她说,‘让我来点蜡烛。’这一切历历在目,仿佛我坐在沙发 上只是昨天的事情。我懒懒地转过脑袋看她点燃蜡烛。小桌在我俩之间。她俯身 用火柴一一点燃烛芯。她弯腰俯身,我看到紧身胸衣托起的乳峰,但因为她低着 头,我看不见她的眼睛。后来她略略抬起头,在烛火上面和我四目相视;我马上 发现她的眼睛并非黑色。它们是蓝色的,但是一种极深的蓝色,只有秋天的夜空, 秋高气爽,长空无月,夜星初出时的天空可以和她的蓝眼睛相比拟。我不知道这 双眼睛是那么大。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当时心中暗说,‘我不知道她的眼睛这么 大。’我说了好几遍,像是个十分吃惊的人。接着我知道我的脸在发烧,我口干 舌燥,欲火中烧。 “直到今天,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当时脸上的表情,但我很难加以描述。 有时候,我认为她当时在窃窃私笑,但我不能断言。( 有一点我能肯定:人 永无安全之时,灾祸遍地皆是,啊,上帝我的救主!)我愣愣地坐着,一只手攥成 拳头放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拿着空杯子,我觉得我气都透不过来。她对站在我身 后的她的丈夫说,‘邓肯,你没看见马斯敦先生想要点饮料? “’ 这一年过去了。凯斯比邓肯·特莱斯要年轻得多,事实上,比阿娜蓓尔要小 好几岁,但他和邓肯.特莱斯成为莫逆之交,向他学到不少东西。邓肯·特莱斯 富有,时髦,聪明,兴致很高( “他很喜欢笑,精力十分充沛”) 。邓肯·特莱 斯教凯斯喝酒,赌博,赛马,但没有教他“在私通中寻求肉体的欢乐”。邓肯· 特莱斯狂热地、专心一意地钟情于他的妻子。( “她走进屋子来,他的眼睛便紧 紧地追逐着她,丝毫不觉羞耻。我看见她转过脸,满脸通红,因为他当着大家的 面十分大胆地流露他的爱慕之情。但我认为他本人并不知晓,他实在太爱她了。” ) 不,不是邓肯,而是其他的年轻人,邓肯圈子里其他的年轻人,教会凯斯 “在私通中寻求肉体的欢乐”。然而,凯斯除了追求这些乐趣与爱好以外,还能 攻读书本。他还有时间读书,因为他精力充沛,能吃苦耐劳。 一年就这样过去了。他经常出入邓肯的家宅,但他和阿娜蓓尔·邓肯之间仅 限于“说笑和客气的寒暄”。六月里,邓肯·特莱斯的一个朋友在家里举行舞会。 邓肯.特莱斯、他的妻子和凯斯正好同时散步走进花园,坐在一个搭有茉莉 花架的凉亭里。邓肯.特莱斯回屋去给他们三人端饮料,留下凯斯和阿娜蓓尔并 排坐在凉亭里。凯斯称赞茉莉花香味浓郁。突然,她激动地说( “她的声吾低沉, 略带沙哑,但语气激烈,令我吃惊。”) “是的,是的,太甜蜜浓郁了。 叫人诱不讨气来。我要憋死了。“说着,她张开五指,把右手压在紧身胸衣 所托起的高耸的乳峰上面袒露的胸部。 “我以为她突然病倒了。”凯斯在日记里写道,“我问她是否有些头晕。她 说,没有,声音低微,沙哑。我还是站起身来,表示要去替她取杯水来。突然, 她厉声命令我,‘坐下,坐下,我不要水。’我有些吃惊,因为她历来礼貌周到。 我忐忑不安,以为我说话不当得罪了她。我坐下来。我打量花园周围,看见月色 下几对情侣正沿着低矮的树篱中的小径悠闲地散步。我听见身边她的呼吸声,急 促而不规则。突然她问,‘马斯敦先生,你多大年纪? ’我说二十二岁了。她说, ‘我二十九岁。’我有些吃惊,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她笑了,仿佛取笑我不知 所措的窘态。她说,‘是的,马斯敦先生,我比你大七岁。你吃惊吗,马斯敦先 生? ’我回答说我有些吃惊。她说,‘七年是个很长的时间。七年以前,你还是 个孩子,马斯敦先生。’她又笑了,笑得颇为刺耳,但她马上收住笑声说,‘可 我不是孩子。七年以前我已经不是孩子了,马斯敦先生。’我没有接话,因为方 寸已乱。我坐在那儿,茫然不知所措,但慌乱之中,我仍企图想象她孩提时的模 样。我想象不出她当年的形象。这时,她丈夫回来了。” 几天以后,凯斯回到密西西比处理他的种植园事务。在吉尔伯特的指导下, 他去了一次首府杰克逊,又去了一次维克斯堡。这个夏天他忙得很。凯斯现在很 清楚地看到了吉尔伯特的打算:吉尔伯特要使他富有,让他进入政界。 这是一个令人高兴的光明前景,对于一个有吉尔伯特.马斯敦这样的兄长的 年轻人来说,并非异想天开。( “我哥哥沉默寡言但极有头脑。他不搞小恩小惠, 也很少奉承别人,但他说话的时候,所有的人,尤其是那些有职有权严肃认真的 人,都要认真地掂掂他的话的分量。”) 夏天就这样在吉尔伯特有力的手指导下 和冷静的眼光监督下度过了。夏天快过去了,凯斯开始考虑回特兰西瓦尼亚学院 的时候,他收到一封来自莱辛顿的信件,信封上的笔迹他并不熟悉。信封里只有 一张信笺。凯斯打开信笺,里面落出一朵压平的小花。他一时不知那是什么,为 什么会到他的手里。他拿起来闻了一下,香味已经淡薄,带点灰尘味儿,但仍是 茉莉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