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信纸折过两次,折成四个一样大小的方块。在一个方块中,写着清晰有力但 不大的三个字,“啊,凯斯! ”这便是信的全部内容。 这一点已经足够了。 一个绵绵细雨的秋日下午,凯斯回莱辛顿不久,便去特莱斯家拜访。邓肯· 特莱斯不在家,他刚派人捎来话说他在城里有要事耽搁,要晚一些回家吃饭。关 于那天下午,凯斯写道:“房间里只有我和她。房间比较昏暗,几乎跟一年前那 个下午一样,那是我第一次在这间屋子里见到她,当时我以为她的眼睛是黑色的。 她殷勤地问候我,我向她致意,和她握手后便后退一步。我意识到她正目不转睛 地凝望着我,我也望着她。突然,她嘴唇微启,急促地吁了一口气,像是叹息又 似压抑的呻吟。我们同时向前迈步,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们沉默地站着,站了 很久,或者说,仿佛站了很久。我紧紧地搂着她的身子,但我们没有接吻,后来 回想起来,我一直认为这有些奇怪。不过真奇怪吗? 难道最后一丝廉耻之心驱使 我们不敢正面直视是值得奇怪的事吗? 我感觉到也听得到我的心脏在胸口怦怦直 跳,仿佛这颗心无所系泊,在体内巨大的洞穴中胡乱蹦跳。然而,我当时并不相 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真的。我站在那儿,闻着她头发里发出的香味;我简直难以 相信,连我自己是什么人都发生了怀疑。我就是凯斯.马斯敦,就这样站在朋友 和恩人的家里,这实在不能叫人相信。我对于自己卑鄙堕落的行为并不感到悔恨 或恐怖,只感到难以置信。( 人在初次破坏一个习惯时会感到怀疑,而在违背原 则时会感到恐怖。因此,我过去所知道的美德与荣誉感纯属偶然的习惯,并非意 志的结果。美德能是人的意志的结果吗? 这种想法是狂妄。) “如上所述,我们站了好久,紧紧地互相拥抱。但是她把脸埋在我的胸口, 而我的眼睛向前直视,越过房间,越过窗户,凝视黄昏越来越深沉的苍茫暮色。 她终于抬起头来,我发现她在默默哭泣。她为什么哭泣? 我一直问自己这个 问题。因为她在即将铸成的无可弥补的大错时刻还能为她感到无力避免的行动后 果而哭泣? 因为搂着她的人比她年轻得多,他的拥抱是青春和七年岁月的谴责? 因为他来晚了七年,而且来时已经不再是纯洁无邪的? 究竟是什么原因并不重要。 如果是第一个原因,那末眼泪只能证明感情并不能代替责任。如果是第二个原因, 那末眼泪只能证明自我怜悯并不等于聪明才智。但是她流了眼泪,最后带着晶莹 的泪水抬起脸望着我。即使在今天,在那些眼泪毁灭了我之后,我仍然不希望她 没有掉眼泪,因为她的眼泪说明她并非铁石心肠,也证明不论她( 和我) 罪孽多 么深重,她并不是迈着欢乐的步伐、带着因为情欲和对肉体的追求而变得冷酷的 眼睛走向罪恶的。 “她的眼泪毁了我,因为当她仰脸向我,我感到缕缕柔情,难割难舍,我的 心仿佛在胸膛汹涌,填满了它刚才在跳动的巨大洞穴。她叫了声- 凯斯,——这 是她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嗯,’我回答。‘亲亲我,’她简洁地说,‘你现 在可以吻我了。’于是我吻了她。接着,凡人的热血使我们忘乎所以,利令智昏, 为了满足情欲的要求,我们两人便干了好事。就在那间屋子里,房门大开着,用 人在楼房某处轻手轻脚地走动着,她的丈夫随时都可能回来。而且房间还没有完 全沉浸于黄昏的黑暗之中。可是我们在不顾一切的妄动中感到安全,仿佛欲火中 烧的心脏能产生浓密的黑云把我们遮盖,就像从前维纳斯用乌云掩护埃涅阿斯使 他在接近狄多的城市时不为人们所发现。在我们这种情况下,无所顾忌就是安全, 就像欲望的力量可以证明行为的公正与正义。 “虽然她哭泣过,在云雨中还显得忧伤与绝望,但她事后马上高高兴兴地和 我说话。她站在屋子中央,整理鬓发,我结结巴巴地谈到我们的将来,我说得含 含糊糊,因为我当时仍然感到迷乱茫然。但她回答说,‘唉呀,我们现在先不要 谈那个。’她的口气好像我谈的是无关紧要的琐事。她立即叫来一个用人。 让他点灯。烛火端进来了。我仔细打量她的脸庞,发现她满面春风,一无泪 痕。 她丈夫回来了,她亲亲热热地迎接他,温柔地问长问短。我看着他们的亲热 劲儿,心房紧缩,但是,我必须承认,这不是出于懊悔内疚,而是出于极端的妒 忌。 他跟我握手说话的时候,我的情绪波动得十分厉害,脸上一定有所流露。“ 于是凯斯·马斯敦的故事进入了第二阶段。跟前一年一样,那一年他经常起 去赌博、喝酒、赛马。他说,他学会了“不皱眉头”,对万事处之泰然。至于阿 娜蓓尔·特莱斯,他说他回想起来,简直难以相信“她掉过眼泪”。他说“她本 性多情,好冲动鲁莽,热情奔放,对将来连提一下都不愿意。( 她从来不许我谈 及未来) ,但在想方设法满足我们的欲望方面,她机动灵活,足智多谋,兴高采 烈,而且还富有任何男子在圣洁的家庭里所珍视的女性的温柔”。她一定是很能 随机应变,足智多谋的,因为在那个时代,那个地方,要跟人私通而不被发现实 在是很困难的。在特莱斯家花园的尽头有一个小凉亭,从小径进入凉亭不容易被 人发现。他们有时候就在那里幽会。阿娜蓓尔·特莱斯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住在 莱辛顿。她显然帮助过这对情人,或者对他们的关系表示默许,但看来她是在阿 娜蓓尔的压力下才这样做的,因为凯斯提到“她们之间大吵一场”。 有几次他们是在这个妹妹家里相会。邓肯·特莱斯偶尔必须离城外出办事。 这种时候,凯斯深更半夜进入她家,甚至在阿娜蓓尔的父母住在她家的时期 内,他仍然登堂入室,不受阻拦;他实际上就睡在邓肯·特莱斯的床上。 然而,还有其他的会晤,事先没有计划过的,甚至事先没有想到过的幽会。 他们发现周围没有别人时就争分夺秒亲热一阵子。凯斯在日记里写道,“我 的朋友十分信任地向我开放他家的大门,但几乎他家的每个角落,每个旮旯儿, 每个隐蔽的角角落落都被我们在某个时刻玷污过、亵渎过,而且是在大白天里, 光天化日之下。”历史系学生杰克·伯登到莱辛顿参观特莱斯旧居时想起这句话。 小镇发展得很快,屋子周围只剩下一块草坪,花园已经不复存在。但是那栋房子 还维修得很好,( 一些姓米勒的人住在里面,对房子,总的来说,还很爱护) 。 他们允许杰克.伯登到处看看。杰克·伯登进入他俩初次相逢的房间。 就在这里,她抬起头,在新点燃的烛火上和他四目相视;一年以后,就在这 间屋子里,她吐出一声叹息,或是一声压抑的呻吟,投入他的怀抱。杰克走进门 厅,门厅设计匀称,楼梯大方美观;他走进窄小、昏暗的图书室;来到一个像后 厅堂的地方,那里确实是个“隐蔽的角落”,而且还有适宜幽会的家具。杰克· 伯登站在阴凉的、光线暗淡的、地板闪烁着昏暗的光亮的大厅里。回想七十多年 前的那段时光:偷偷的眉目传情,小心翼翼的窃窃私语,静寂中突然响起的丝绸 衣服的沙沙声( 当年的服饰显然不利于随随便便的不道德行为) ,急促的呼吸, 无所顾忌的叹息。啊,俱往矣,这一切都是陈年旧事,阿娜蓓尔.特莱斯和凯斯 .马斯敦早已长眠地下,化为尘土,而下楼来给杰克.伯登送茶的米勒太太( 因 为他对她所住房子的“历史”表示兴趣,她感到光荣,但她并不了解这种兴趣的 实质) 并不“机动灵活”,也不显得“足智多谋”,她可能在圣徒路加圣公会教 会的妇女圣坛会和美国革命之女组织里消耗了她全部的精力。 凯斯·马斯敦故事的第二阶段,私通阶段,延续了整整一个学年和半个夏天 ( 凯斯不得不回密西西比处理种植园事务,出席她妹妹拉薇妮亚的婚礼,她嫁给 一个出身望府名叫威烈斯·伯登的年轻人) ,一直到第二年冬末凯斯又回到莱辛 顿以后。接着,1854年3 月19日,邓肯·特莱斯死了,死在书房里( 这是他家里 一个“隐蔽的角落”) ,他的心口有一颗像男人拇指那末大的铅弹。很明显,这 是一场意外事故。 他的寡妻坐在教堂里,腰背挺直,一动不动。有一次在她掠起面纱用手绢擦 眼睛时,凯斯看到她的面颊“惨白如大理石,只有一点红晕,犹如高烧的红晕”。 可是即使隔着面纱,他仍然看到那双呆滞而明亮的大眼睛“在那人为的阴影里” 闪闪发亮。 凯斯·马斯敦和莱辛顿其他五位年轻人,死者的老朋友和酒友,一起抬灵柩。 “虽然我的朋友身材高大,而且开始发福,可是我抬的灵柩好像没有分量。 我们行进时,我对棺材之轻感到吃惊。我曾一时忽发奇想,觉得他并没躺在 棺材里。棺材是空的,这一切是一场化装舞会,一出滑稽戏,演得过火,到了荒 唐渎神的地步,像是一场大梦,毫无目的。我在胡思乱想,这是为了骗我,我是 这骗局的对象,所有的人都联合起来,阴谋反对我。我想到这里,突然感到非常 狡猾,兴奋已极。我很精明不会上当的。我看穿了这场骗局。我真想把棺材扔在 地上,看着这口空棺材摔成两半,我可以得意地狂笑。但是,我并没有摔那棺材, 我看着棺材慢慢下沉,落到我们站着的地底下,看到第一铲土落在棺盖上。 “我听见泥土落在棺木上的声音感到无比轻松,也感到无可控制的冲动。 我向她望去。她跪在坟头,她在想什么,我不得而知。她微微低着脑袋,面 纱遮住她的脸庞。灿烂的阳光倾泻在她穿着孝服的身躯。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她的姿态更衬托得她丰韵过人,更勾起我对她柔软躯体的思念。连她丧服的 颜色都是一种挑逗。太阳照得我头颈发热,透过外套照得我的肩膀暖烘烘的。太 阳异常明亮,照得我睁不开眼睛。我眼前一片漆黑,头晕眼花,浑身发热。但我 始终听见仿佛从远处传来的铁铣铲土的声音和泥土落人墓穴的发闷的声响。“ 那天夜里,凯斯来到花园的小凉亭。他们没有事先约会,他只是一时冲动走 来的。他等了很久,但她终于来了。她身穿黑色丧服,“几乎跟黑夜一个颜包”。 “她像幽灵似地走进黑暗”,他没有吭声,没有作任何表示。他只是原地站着, 站在凉亭最隐蔽的深处。她走进凉亭,他仍未出声。“我不能说我默不出声是事 先想好的。这完全是出于一时强烈的冲动,这念头紧紧攫住我,封住我的嘴巴, 锁住我的四肢。在这以前和以后.我都知道暗中监视别人是不道德的行为,但当 时我根本没想到这一点。她独自站在黑暗里沉思,以为周围别无他人,而我一定 要紧紧地盯着她。我觉得既然她认为只有她一个人,我也许可以看透她的内心, 我也许可以发现她丈夫之死在她身上产生了什么变化,什么影响。当天下午在我 朋友坟边控制我,几乎使我瘫痪的欲火已经消失。我现在完全冷静了。但我必须 知道,我要想法知道,好像我了解了她便能了解我自己( 这是人的缺点——企图 通过了解另一个人来了解自己。人只有在上帝那里或在上帝的眼里才能了解自己 ) 。 “她走进凉亭,颓然坐在一条板凳上。板凳离我才几英尺。我久久地站在那 里,凝视着她。她笔直僵硬地坐着。后来,我压低嗓门,轻轻地呼唤她的名字。 如果她听见的话,她却毫无表示。于是我又轻声喊她,喊到第三声时,她悄声说, ‘嗯,’但她并未改变姿势,也没有转过脸来。于是我又喊了她一下,声音响了 一些,她立刻万分惊恐地站了起来,发出一声窒息似的喊声,举起两手仿佛要捂 住面孔。她踉踉跄跄,仿佛要摔倒在地,但她终于控制住身体的平衡,愣愣地望 着我。我结结巴巴地向她道歉,说我并不存心吓她,我说话以前听见她低声答应 我的呼唤。我问她,‘你不是应了一声吗? ’ “她说是的。 ‘那你为什么在我又讲话时那么慌乱? ’我问她。 “‘因为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她回答。 ‘但是,’我说,‘你说你听见我轻声叫你,你还答应了,可你现在又说你 不知道我在这儿。’ ‘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她低声说道,我忽然明白她的话的含意。 ‘听着,’我说,“你听见声音时——你听出来是我的声音吗? ‘ “她瞪大眼睛望着我,一言不发。 “‘回答我,’我提高了嗓门,因为我必须知道。 “她还是凝望着我,半晌才犹犹疑疑地说,‘我并不知道。’ “‘你以为那是——’我开口说,但我话未出口,她已经扑到我的身上,像 一个溺水的人死命地抓住我,连声说,‘不,不,我怎么认为并不要紧,你在这 儿,你在这儿! ’她抱住我的脸,把嘴唇紧紧压在我的嘴上,使我不能讲话。她 的嘴唇冰冷,但它们紧紧地亲吻我。 “我也是浑身冰冷,像死人般冰凉。这寒战表示对我们寻欢作乐的极端厌恶, 仿佛两个洋娃娃拙劣地模仿人的耻辱和淫猥,使之变得更加可耻。 “事完之后,她对我说,‘如果今晚我没在这儿找到你,我们之间绝不可能 做出这样的事。’ “‘为什么? ’我问道。 “‘这是一种征兆,’她说。 “‘征兆? ’我反问道。 “‘我们永远逃脱不了的征兆,我们——’她顿住了,但又说了起来,在黑 暗中狠狠地低声说——‘我不想逃脱——这是征兆——不管我干了什么,我已经 干了。’她安静一阵子,接着说,‘把你的手给我。’ “我给她我的右手。她一把抓住,又马上松开。她说,‘那只手,另外一只 手。’ “我伸出左手,隔着身子伸过去,因为我坐在她的左边。她用左手抓住我的 手,把它紧贴在她的胸膛。接着她摸摸索索地在我手指上,我的无名指上套上一 只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