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这是什么? ’我问。 “‘一只戒指,’她回答说,过了一忽儿,她又加上一句,‘他的戒指。’ “我想起来了,我的朋友他总戴一个结婚戒指,我感到金戒指在我的皮肤上 一阵冰凉。‘你从他手上摘下来的? ’我问道,这想法使我浑身颤栗。 “‘不是的,’她说。 “‘不是的? ’我追问。 “‘不是的,’她说,‘他自己摘下来的。这是他唯一的一次把戒指摘下来。 ’ “我坐在她身边,我在等待什么,我自己都不明白;她把我的手紧紧地贴在 她胸口。我感到她胸口一起一伏。但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又说,‘你想知道他怎么——怎么把它摘下来的吗? ’ “‘想,’我在黑暗中回答,我等着她讲话,我用舌头舔舔干裂的嘴唇。 “‘听着。’她用专横的口气低声命令我,‘那天晚上在——在那事儿发生 以后——在大家安静下来以后,我坐在房间里,坐在梳妆台旁的小椅子里,我总 是坐在那里等菲比给我梳头的。那天晚上,我大概出于习惯又坐在那儿,我浑身 麻木。我看着菲比给我铺床准备睡觉。’( 菲比是她的贴身侍女,一个黄皮肤的 面目秀丽有点爱发脾气的姑娘。) ‘我看见菲比挪开长枕,盯着看一个地方,我 这边床上摆长枕的地方。她捡起一样东西,朝我走来。她瞪大眼睛凝视着我—— 她的眼睛是黄颜色的,你望进去看不透她在想什么——她凝视着我——望了很久 ——她伸出手来,手攥得紧紧的,她望着我——后来——她慢慢地,非常非常缓 慢地——松开手指——她手心上放着这只戒指——我知道这是他的戒指,可我一 心想的是,这戒指是金的,它躺在一只金黄色的手上。因为菲比的手是金黄色的 ——我从来没有注意到她的手跟纯金一个颜色。我抬起头来,她还在看着我,她 的眼睛也是金黄色的,明亮坚硬犹如金子。我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了。’ “‘知道? ’我说话的口气好像在发问,其实我也知道了。我的朋友发现问 题了——从他妻子的冷淡中,从佣仆的窃窃私语中,他了解到事实真相——他从 手上摘下戒指,放在他和她一起睡觉的床上,放在她的枕头下,然后下楼开枪自 杀,他布置得只有他妻子一个人才会想到他的死并非偶然事故。然而,他走错一 步棋。那个黄皮肤的女用人发现了他的戒指。 “‘她知道了,’她低声说道,使劲地把我的手贴在她胸口,她的胸膛开始 剧烈起伏。‘她知道了——她看着我——她会永远看着我。’突然,她的声音变 得很低沉,搀杂着一丝哭腔:‘她会说的。他们大家都会知道的。这栋房子里的 人都会看着我,他们都知道——他们端着盘子给我送菜的时候会看着我——他们 走进我房间的时候——而他们走路从来不出声响! ’她突然放开我的手站了起来。 我还是坐着,她站在我身边,背对着我,她白皙的面孔和双手看不见了;她站得 离我很近,但她的黑色丧服和周围的黑暗融成一体不好分辨。突然,她说话了, 语气冷酷令我难以相信。她站在我身边的黑暗中说,‘我决不容忍这一切,我决 不容忍! ’接着,她转过身来,飞快地俯身亲吻我的嘴唇。然后,她从我身边消 失了。我听见她沿着砾石铺的小径跑掉了。我在黑暗中又坐了好半天,慢慢地转 动手上的戒指。” 凉亭相会以后,凯斯有好几天没见到阿娜蓓尔·特莱斯。他听说她去路易斯 维尔,他记得她在那儿有几个亲密的朋友。她当然带着菲比一起去的。后来,他 听说她回来了。当天深夜,他去花园里的小凉亭。她在里面,在黑暗里静坐着。 她跟他打招呼。他后来写道,她那天显得出奇的冷漠,疏远,心不在焉,像是得 了梦游症或吃了蒙药。他问她去路易斯维尔的情形,她只是简短地说她乘船去派 达卡了。他说他不知道她在派达卡也有朋友,她说她在那儿没有朋友。接着,她 向他转过身子,她不再是心不在焉的样子,而是恶狠狠地厉声说,“你要刨根问 底——你要打听我的事情——我决不允许。”凯斯结结巴巴地想开脱自己,但她 打断了他的话,“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我把她带那儿去了。” 凯斯一时真糊涂了。 “她? ”他问道。 “菲比,”她回答,“我把她带到派达卡,她走了。” “走了,上哪儿去?'‘ “顺河而下,”她回答,又重复一遍,“顺河而下,”她突然哈哈大笑,又 说, “她再也不会那样看着我了。” “你卖了她? ” “对,我卖了她。在派达卡,卖给一个正在为新奥尔良买一队黑奴的人。 在派达卡没有人认识我,没人知道我去过那儿,没人知道我卖了她,我会说 她逃到伊利诺斯去了。可是我卖了她,卖了一千三百元。“ “你卖了个好价钱,”凯斯说,“菲比这个金黄色姑娘活泼有生气,该卖大 价钱,可你还是赚了大钱。”他在日记里说,他“恨恨地粗暴地”笑了,为什么 ? 他没有说明。 “是的,”她说,“我卖了好价钱。她值多少钱,我就要价多少,我让那个 人一分钱也没有少花。可你知道我拿那笔钱干吗了,? 你知道吗? ” “不知道。” “我在路易斯维尔下船时,浮动码头上坐着一个老人,一个黑鬼,他是个瞎 子,正弹着吉他唱‘老丹·泰克’。我把钱从包里取出来,走到他跟前,放在他 的破帽子里。” “如果你要把钱送人——如果你觉得这钱太肮脏——你为什么不放她自由? ” 凯斯问道。 “她会留在这儿,她不会走的,她会呆在这儿望着我。啊,不,她不会走的。 因为她是莫特雷家一个用人的妻子、他们的车夫的妻子。啊,她会留在这儿, 望着我,还会说出去,把她知道的事情说出去。而我不能容忍这一点! “ 凯斯说,“如果你早告诉我,我会从莫特雷那里把她的男人买来,给他自由。” “他不会卖的。”她说。“莫特雷家不卖用人。” “连让他得自由都不肯? ”凯斯说道。但她打断他的话,“我告诉你我不许 你来管我的事,你明白吗? ”她从他身边站起来,站在凉亭中央。他看见她的脸 庞在黑暗中幽幽发光,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我以为你很喜欢她。”凯斯说。 “我以前是喜欢她的,”她说,“一直到——一直到她那样凝望着我。” “你知道你怎么会卖到好价钱的? ”凯斯问道;他不等她回答就接着说, “因为她的皮肤是黄颜色,长相秀丽,身段不错。噢,那些买卖人不会把她和别 的黑奴锁在一起运走的。他们不会把她累坏的,他们会让她舒舒服服地过河。你 知道为什么吗? ” “我知道。”她说,“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你也迷上了她吗? ” “这话说得不对头,”凯斯说。 “喔,我明白了,马斯敦先生,”她说,“喔,我懂了。你在关心一个黑人 车夫的荣誉名声。你真是体贴入微,马斯敦先生。为什么——”她向他逼近,而 他仍然坐在板凳上——“为什么你不对你的朋友的荣誉名声稍稍表示关心? 你的 朋友现在已经死了。” 据日记所述,在这一时刻,他胸中“感情的波澜汹涌起伏”。他写道:“于 是我第一次听见她把对我的谴责说出了口。不论在任何地方,这种谴责都是经过 深思熟虑用意显见,最能刺痛一个有教养的天性正直的人。一个冷酷的人能够听 取内心微弱声音的批评。一旦这些话语出自外人的口,它们马上就变成可怕的控 诉,足以使他脸色惨白,失去血色。然而,可怕的还不仅仅是控诉本身,因为, 说老实话,我一直感受着这种恐怖而且对此早己熟悉了。可怕的并不仅仅在于对 朋友的出卖,也不在于我朋友的去世,而是我在他的胸口捅上致命的一刀。我可 以有办法承受这些事实,勉强生活下去。但我突然感到周围的世界、事物的实质 发生了变化,以我为中心的整个世界、天地、宇宙都开始分崩离析。 当时我的情绪大大波动,冒出一头冷汗,我思绪纷乱,思路不清。但后来我 曾回想当时情景,努力试图理出头绪,寻求事实真相。真相并不在于一个女黑奴 被出卖了,离开了她受到保护、得到温暖的人家,离开了丈夫的怀抱,被迫去过 那放荡淫逸的日子。我知道这类事情经常发生。我并不是三岁小孩。从我来到莱 辛顿,和那些比较放荡的人、好钓鱼打猎的人、爱赛马赌博的人交上朋友以后, 我也曾沾花惹草,寻欢作乐。事实真相也不仅仅是我为之牺牲朋友的生命和自己 的名誉的女人会出于痛苦而对我暴跳如雷,用十分冷酷的语言侮辱我,使我不认 得她了。事实的真相是,所有这一切——朋友的死亡,菲比被卖,我热恋的女人 的痛苦、愤怒与变化——这一切都是由于我的罪恶、我的背信弃义而引起的,就 像树枝生在树身,而树叶又长在树枝上。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就好像我的行 为对世界整个结构引起的波动不断扩散,震动的力量越来越大,没有人知道波纹 的终端在何方。我当时并没有说出这些话,我只是站在那里,感情的风暴使我浑 身颤栗。“ 凯斯稍许平静以后,问道,“你把那姑娘卖给谁了? ”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她说。 “你把那姑娘卖给谁了? ”他又问了一遍。 “我不告诉你。”她说。 “我会打听出来的。”他说,“我要去派达卡打听。” 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抓得紧极了,她的手指“像猛禽的爪子”深深地扣紧 他的皮肉,她追问道,“为什么一一你为什么要去? ” “去找她,”他说,“去找到她,把她买下来,放她自由。”他事先并未想 过这一切。但他的话一说出口,他在日记里写道,他知道这就是他的打算。“找 到她,把她买下来,给她自由。”他说。他感到她放开了他的胳臂,接着在黑暗 中,他突然感到她的指甲划过他的面颊,听见她“咝咝地狂野地”说,“如果你 去的话——如果你去的话——噢,我决不容忍——我决不! ” 她从他身边猛扑在长凳上。他听见她喘息、哭泣,“像男人一样哭泣,抽噎。” 他没有挪动身子。他听见她的声音,“如果你去的话——如果你去的话——她用 那种表情看着我,我不能容忍——如果你去的话——”过了一会儿,她很平静地 说,“如果你去的话,我就永远不见你。” 他没有回答。他站了一阵子,说不上有多久,后来他离开凉亭,她仍然坐在 里面,他走出小径。‘ 第二天上午,他出发去派达卡。他打听到黑奴贩子的名字,但他还听说人贩 子把菲比( 一个像他描述的菲比那样的黄皮肤的姑娘) 卖给一个当时正好在派达 卡可现在已经到河下游去的“私人一方”。派达卡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人贩子把菲比卖掉也许是为了可以轻身贩运到手的整队黑奴。据说,他带了 几个男的和几个女的往南肯塔基去了,想去再买上几个。正如凯斯预料的,他不 想用锁链把菲比和其他黑奴锁在一起运走,把她搞得精疲力尽形容槁枯。他可以 在派达卡卖到好价钱,便把她就地卖了。凯斯向南一直到了波林格林,可是打听 不到那个人贩子的行踪。他毫无办法,便通过新奥尔良的市场给人贩子写了封信, 向他打听买菲比的主人的姓名和消息。接着他折北返回莱辛顿。 回到莱辛顿,他到西短街刘易斯·C ·罗巴兹开设的集中黑奴的房子,这是 罗巴兹先生几年前把旧莱辛顿剧院改建而成的。他认为如果给罗巴兹先生足够的 佣金,这个当地最主要的人贩子也许能通过他在下游的关系,打听到菲比的下落。 他到了黑奴集中所,办公室里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一个听差。听差说罗巴兹先生 去河下游了,但是西姆斯先生“有货”,他正在“大楼”,让大家“参观”货色。 ( 杰克·伯登去莱辛顿调查凯斯·马斯敦身世的时候,看到“大楼” 还存在。那是一幢二层楼的砖房,完全是普通的住宅式样。纵长的屋顶,大 门在楼前正中央,两边是窗户,房子两端都有烟囱,后面有披屋。罗巴兹把“最 好的牲畜”不放在笼子里,而是放在这里,等候“参观检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