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凯斯发现大门没有上锁,他走进门厅,没有见人,只听见楼上有笑声。他走 上楼梯,发现过道尽头,一小群人挤在一扇打开的房门前面。他认出几个人,都 是他在城里或赛马场上见到过的年轻食客。他走过去问西姆斯先生在哪儿。 “里边,”一个人说,“在展览。”凯斯从人头顶上朝屋子里望去。他看到 一个矮小、粗壮的男人,一个浑身上下打扮得油光光的人,黑头发、黑领带、乌 黑的大眼睛,黑上衣,手里拿一根短柄鞭。凯斯马上明白他是个法国“投机家”, 正在为路易斯安那州物色“可爱的玩意儿”。法国人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一样凯斯 所看不见的东西。凯斯往里挤一下,看清楚了。 他看见房间里面有个男人,一个平平常常的戴高顶礼帽的男人,他想这个人 大概就是西姆斯先生了。西姆斯先生旁边是一个女人。她很年轻,大约二十来岁, 身材苗条,皮肤颜色略比象牙深一些,可能是个有八分之一黑人血统的混血儿。 她的头发自然卷曲带波纹而又不是纽结纠缠在一起;一一双深邃、乌黑、水汪汪 的大眼睛,略微充血,凝望着法国人头上身后的某个地方。她没有穿戴通常待出 售的女奴常穿的方格布衣和头巾,而是穿了一件肥大的白色裙衫,半长的袖子, 裙身及地,她没戴头巾,只用一根带子系住头发。凯斯发现她身后摆设得很整洁 的房间( “布置得挺雅致”,日记写道,但是窗户钉有铁条) 里面有一把摇椅和 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个放针线活儿的篮子,里面有一块挺精致的刺绣,上 面还插着针,“好像是某位体面的年轻小姐或太太在起身接待客人时随手放在一 边的针线活儿。”凯斯说他不知怎么回事,眼光总落在那件刺绣上。 “瞧,”西姆斯先生说,“就是好。”他抓住姑娘的肩膀慢慢转动她的身子 让大家前前后后看个仔细。他抓住她的一一只手腕把胳臂举得和肩膀一样齐,来 回转动胳臂表明关节十分灵活,口中还念念有词,“嗯,怎么样。”接着,他拽 住胳臂,把它伸向法国人,他抓住手腕让手无力地下垂。( 据日记所述,“手形 优美,十指葱尖。”) “瞧,”西姆斯先生说,“好好瞧瞧这只手。太太们都没 有这样小巧玲珑的小手,而且还又圆润又柔软。怎么样? ” “难道她没有别的又圆润又柔软的东西了,”门口一个人喊道,其他人哈哈 大笑。 “有。”西姆斯先生说。他俯身撩起她的裙边,以一种细微的挑逗性的动作 把裙边撩到她的腰际,同时他伸出另一只手卷她的裙子,把它卷成一条“挺别扭 的腰带”围在她腰上。他抓住这根布条,绕着她走,迫使她跟着他旋转身子( 她 “毫不抵抗地转动着,仿佛处于昏睡状态”。) 让她把臀部对着门口。“又圆润 又柔软,伙计们,”西姆斯先生说着对她的屁股打了一巴掌让肌肉上下颤动。 “伙计们,你们摸过比这个更圆润更柔软的玩意儿吗? ”他反问道。“我说, 这简直是靠垫。而且抖动起来像甜果子冻一样可爱。” “老天爷,还穿着长袜。”一个男人惊叹道。 大家哄堂大笑。法国人走到姑娘身边,伸手把鞭梢放在臀部鼓起来的肌肉上 面的小窝上。他轻轻地把鞭梢放在那儿然后把鞭子贴在她后背,慢慢地把短柄鞭 往下移动,滑过左右臀部,衡量屁股的弧形。“把她转过去,”他用外国腔说道。 西姆斯先生遵命拽布条,身子又转了半个圆圈。门口一个男子吹了声口哨。 法国人把短柄鞭横放在姑娘的腹部,好像“木匠在量东西或证明东西的平坦”。 他把鞭子顺着腹部向下移动,一直移到胯骨下面三角形处。后来他放开手,短柄 鞭垂在他身边。“张开嘴。”他对姑娘说。 她张开嘴巴;他急切地检查她的牙齿。他凑过身子闻闻她的呼吸。“没有臭 味。”他不太情愿地承认。 “就是嘛,”西姆斯先生说,“就是嘛,你找不到这么好的没有口臭的人。” “你还有别的货色吗? ”法国人问,“手头还有没有? ” “我们有。”西姆斯先生说。 “让我看看。”法国人边说边朝门口走去,显然,他“很傲慢地摆出架势” 要门口的人群散开。他走到过道,西姆斯先生随后跟着。西姆斯先生锁门的时候, 凯斯对他说,“你是西姆斯先生吗? 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啊? ”西姆斯先生说( 根据日记,他“不高兴地嘟哝一声”。但他看了一 眼凯斯,态度马上十分客气,因为他从凯斯的衣着举止看出他不是一个无聊的食 客。于是西姆斯先生把法国人领到隔壁屋子去检查里面的姑娘,自己回来招待凯 斯。凯斯在日记中说,如果他当时谨慎一些,跟西姆斯先生私下谈谈,那个乱子 可能可以避免。不过,他当时一心想着那件事儿,根本没有注意周围还站着人。 他跟西姆斯先生谈了他的想法,尽可能详细地描写菲比的容貌外表,告诉他 派达卡人贩子的名字,而且答应付一笔数目可观的佣金。西姆斯先生有些犹疑。 他答应尽力而为,但又说,“不过十之八九你是找不到她的,先生。我们这里有 更好的货色。你刚才看到了黛尔菲,她跟白种女人差不多一样白,还标致得多。 你讲的那个姑娘不过是个黄颜色的。黛尔菲可——” “不过这位年轻先生喜欢黄颜色。”一个人说完哈哈大笑,其他的人一起哄 笑。 凯斯揍了他一个嘴巴。“我用拳头横着打过去,”凯斯写道,“打出了血。 我不假思索地打了过去。我记得我看到他下巴颏上的鲜血,看到他从衬衣里 抽出猎刀时颇为吃惊。我想躲开他的袭击,但刀子砍在我的左肩。他还来不及抽 身后退,我已经用右手抓住他的手腕,使劲压下去,同时用当时还能使上劲儿的 左手抓住他的胳臂,我一转身把他的手在我右屁股上撅断了。我把他打倒在地匕, 从地上捡起他的猎刀,转身面对一个似乎是躺在地上的人的朋友。他手里也有刀, 但他不想跟我较量。“ 凯斯谢绝了西姆斯先生的帮助,用块手绢包扎好伤口,走出大楼回自己的住 所;但他在西短街晕倒了。他被人抬回家。第二天,他清醒一些,听说特莱斯太 太离开了当地,可能去华盛顿了。几天以后,他的伤口感染发炎,有好些日子, 他神智昏迷,生死难测。他恢复得很慢,也许由于他在日记里写的“追求黑暗的 愿望”。可是他的体质比愿望更坚强,他的身体终于复原了。他知道他是“群恶 之首,是人类世界肌体上的一个祸害”。如果不是害怕自杀的结果是入地狱的话, 他本来是会自杀的,因为虽然“我不可能蒙受上帝的恩泽,我还是十分希望上帝 对我能有所恩典”。可是,有时候,自杀要下地狱的这个事实似乎正是自杀的理 由:他害得他朋友自杀了,他的朋友因为自杀而永世不得翻身;因此他,凯斯. 马斯敦,为了公正起见应该也自杀以保证自己永受诅咒。“但是上帝不让我自我 杀害,他这样做有他的目的,而这目的并非我能知道的。” 特莱斯太太没有回到莱辛顿来。 他回到密西西比。有两年的时间,他经营农场,阅读《圣经》,祈祷上帝。 奇怪得很,仿佛身不由己,他大大富裕起来。他还清欠吉尔伯特的账目,给 黑奴自由。他曾经想用类似工资制度的办法经营他的农场。“你这个傻瓜,”吉 尔伯特对他说,“如果你一定要做傻瓜,你在私下当。不过看在上帝的面上,不 要公开做傻瓜。难道你认为你能够又叫他们干活又给他们自由? 一天干活,一天 游荡。难道你认为你能够在有黑奴的种植园边上养上一群自由的黑鬼? 如果你真 要给他们以自由,你用不着一辈子守着他们,供养他们。把他们送出这个地方, 你去学法律或者学医。或者去传道,至少靠祈祷谋个生路。”凯斯用自由的黑人 又经营了一年多的种植园,但被迫承认他的做法行不通。“把他们弄出这个地方。” 吉尔伯特对他说,“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走? 你为什么不去北方? ” “我属于这个地方。”凯斯回答道。 “哼,你为什么不在这儿鼓吹废除黑奴制? ”吉尔伯特责问道。“干点事情。 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当傻瓜,不要靠自由了的黑鬼来种棉花。“ “也许我会宣传废除黑奴制的,”凯斯说,“总有一天我会这么做的。而且 就在这儿宣传。可是现在还不行。我还不配去教训别人。现在不行。不过我有榜 样了。如果一件事情是好的话,它就不会白做。任何事情都不会白干的。” “只是你白长了脑袋,”吉尔伯特说完气呼呼地摔门而去。 当地人似乎想寻事挑衅。只是因为吉尔伯特家财万贯,名望又高,而且他几 乎从不掩饰对凯斯的嘲弄和蔑视,凯斯才免遭放逐或其他更糟糕的下场。 ( “他对我的蔑视是一种保护。”凯斯写道。“他把我当成一个任性、愚蠢 的小孩,我慢慢会懂事的,现在不必太拿我当真。因此,我的邻居都不跟我事事 顶真。”) 可是麻烦还是找上门来了。凯斯手下的一个黑人在邻近的种植园里有 个老婆。这个女人与监工发生了一些小摩擦,她丈夫把她从种植园偷偷地领了出 来,双双逃跑。他们在即将到达田纳西州的时候给抓住了。男人因为拒捕当场被 打死;那个女人给带了回来。“看见了吧,”吉尔伯特说,“你于了半天,结果 是让一个黑鬼被杀了,另外一个挨一顿揍。我祝贺你。”于是,凯斯把他的自由 奴送上一个去密西西比河上游的船只,从此不知他们的下落。 “我看着那条船驶向河中心,看着轮子迎着翻腾的风浪使劲地转动着。我感 到心烦意乱。我知道这些黑人摆脱了一种苦难,又要陷入另一种苦难,他们的希 望将化为泡影。他们亲吻我的手,高兴得直掉眼泪,而我不想和他们共同欢庆。 我从不沾沾自喜认为我为他们出了大力。我干的一切都是为我自己,为了减轻我 精神上的负担:他们的苦难和他们望着我的眼光对我的压力。亡友的妻子因为发 现菲比望着她时的眼光而变得疯狂,不正常,把那个姑娘卖了,把她送进火坑; 我也发现了他们的眼光,我给他们以自由,把他们送进火坑,免得我干出更不好 的事情。很多人就是因为不能忍受他们的眼光,破罐子破摔,变得恶毒,残暴。 十多年前,我还没有去莱辛顿以前,那里有个有钱的律师叫菲尔丁·L ·特纳。 他娶了波士顿一个有地位的小姐。这位夫人,卡罗琳。特纳,从来没有使唤过黑 人,在她成长的环境里,人们普遍反对奴役他人;可她很快就声名狼藉,因为她 发起火来就残暴得可怕。当地的人都说她打黑人打得过分。 据说她亲自动手,一边打还一边喊。有一次她在富丽堂皇的住宅二楼的一间 屋子里鞭打用人,一个小黑孩子走进屋子哭了起来。她一把抓住他就往窗外扔, 那小孩摔在楼下石头上,摔断脊骨成了终身残废。为了保护她免受法律惩处,避 免激起公愤,特纳法官把她送进精神病院。可是医生说她神经正常,放她出院。 她的丈夫在遗嘱里没有留给她任何黑奴。遗嘱说,如果给她黑奴的话,就会让黑 人一辈子受苦受难,而且活不长久。可她还是搞到黑奴。其中有一个黄皮肤的马 车夫,叫理查德。他脾气温和,通情达理,还能说会道。有一天她把他锁起来要 打他。可他挣脱了把他绑在墙上的链子,抓住那女人的脖子把她掐死。后来,他 给抓住了,因杀人而处以绞刑,虽然很多人希望他逃跑成功。我在莱辛顿时好多 人给我讲这个故事。一位太太说,‘特纳太太不了解黑人。’另一个人说,‘特 纳太太这么做,是因为她来自废奴主义者的波士顿。’当时我并不明白。后来, 很久以后,我渐渐明白了。我懂得,特纳太太打黑奴,和我朋友的妻子卖掉菲比, 她们都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她们受不了黑人的眼光。我明白这个道理,因为我也 受不了黑人的眼光。也许只有像我哥哥吉尔伯特这样的人才能在邪恶之中保持纯 真和力量,能够经受得住他们的眼光,以极不公正的方式主持一点小小的公道。 “ 于是凯斯有种植园,却没有人干活。他到州府杰克逊去学法律。离家前夕, 吉尔伯特来看他,建议由他接管种植园,让他那大庄园里的人来耕作,收成两家 对分。显然他还想让凯斯发财。可是凯斯拒绝了。吉尔伯特说,“你反对我使用 黑奴种你的地,是吧? 好吧,我告诉你,如果你卖了这块地还是由黑奴来种的。 这是黑色的土地,由黑人的汗水来浇灌。哪个黑人来流血流汗,有什么关系? ” 凯斯说他不打算卖地。吉尔伯特勃然大怒,他厉声咆哮,“我的上帝,这是土地, 你懂不懂,这是土地,而土地要人去耕耘! ”然而,凯斯没有把土地卖掉。他找 了个人看守空房,把一小块地租给一个邻居当牧场。 他来到杰克逊,努力攻读书本,密切注意国内的骚乱与纠纷的发展情况。 他在1858年秋天去杰克逊的。1861年1 月9 日,密西西比州通过了脱离联邦 的法令。吉尔伯特反对脱离联邦。他写信给凯斯说,“这些傻瓜。州里连一家造 军火的工厂都没有。如果他们早就预料会出乱子而不早有所准备,那他们都是傻 瓜。如果他们没有预料,而现在这么干,那他们还是傻瓜。他们现在不顺应时势 采取权宜之计,真是傻瓜。他们不作好准备,在万一必要的时候狠狠打击,更是 傻。我告诉主事的人要有所准备。可他们都是傻瓜。”凯斯复信说,“我一心祈 求和平。”可是后来他写信说,“我和弗兰奇先生谈过话。你知道,他是军械部 门的领导。他说他们只有旧式步枪供应部队,还都是燧发枪。他的工作人员奉佩 特斯州长的命令在全州到处搜寻猎枪。猎枪,弗兰奇先生撅着嘴说。都是些什么 样的猎枪啊,他说。他给我描写了一支捐献给我们的事业的猎枪。那不过是把燧 发枪的枪身用铁皮固定在一头弯曲的柏木棍上。这根猎枪是一个老黑奴的宝贝, 他献给了这个重要的事业。这真叫人啼笑皆非! ”杰弗逊·戴维斯从参议院辞职 回到密西西比老家,接受了陆军少将的职务,指挥密西西比州的军队。凯斯在吉 尔伯特的要求下,去拜访了戴维斯。他给吉尔伯特写信说,“将军说他们给了他 一万个人,但是没有给一支现代化步枪。将军还说,他们还给我一件很好的大衣, 前面有十四颗铜扣,领子是黑丝绒的。也许我们可以用铜扣子做猎枪子弹。他说 完微微一笑。” 凯斯又见到一次戴维斯先生。他和吉尔伯特都在一艘将把邦联新任总统从他 的种植园勃莱厄菲尔德接到蒙哥马利去的纳奇兹号轮船上。凯斯在日记里记述道, “我们坐在汤姆·莱瑟老先生的船上,这船要在勃莱厄菲尔德下游几英里的一个 码头去接总统。可是戴维斯先生家里有事耽误了,他是有人用小船送到轮船边上 的。我倚在船舷栏杆上,看见一艘小黑快艇在红色的河面上向我们驶来。有人在 快艇上向我们招手。纳奇兹号的船长看到信号,让轮船高声鸣笛致意,汽笛声震 耳欲聋,顺着河面飘荡回响。轮船停住了,快艇渐渐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