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戴维斯先生被迎接上船。轮船向前行驶时,戴维斯先生回首眺望,举手向黑 用人敬礼。( 黑用人叫艾撒埃·蒙哥马利,我在勃莱厄菲尔德认识他。) 他站在 快艇里挥手告别,快艇被轮船激起的浪头冲得东摇西晃、颠簸不平。后来轮船逆 水而上,驶向维克斯堡陡峭的悬崖。他向我哥哥走来。我和哥哥都站在甲板上。 我们已经和他打过招呼。现在我哥哥又一次,更亲热地向戴维斯先生道贺。戴维 斯先生说他荣任总统,但并不感到高兴。他说,‘我一向狂热崇拜美利坚合众国, 为了亲爱的国旗出生入死转战沙场。你们先生们一定能够理解我现在的心情。我 失去了多年来怀有深厚感情的东西。’他接着说,‘我现在聊可自慰的是我心地 平静。’他露出难得有的一丝笑容,向我们告辞回舱休息。我注意到由于操劳和 病痛,他面容枯槁,瘦得皮包骨头。我对我哥哥说戴维斯先生气色不好。他回答 说,‘他是个病人。这真是个尴尬的局面,找个病号当总统。’我说也许不会有 战争,戴维斯先生是希望和平的。可是我哥哥说,‘别弄错了。北方佬是要打仗 的,而且还会打好。戴维斯先生希望和平,真是个傻瓜。’我说,‘好人都希望 和平。’我哥哥听后哼了一声说,‘到了这一步,我们需要的不是好人,而是一 个能够取胜的人。我对戴维斯先生的良心是否平静不感兴趣。’于是我和我哥哥 继续散步,但都默不作声了。我想到戴维斯先生是个好人。我现在写日记时想到, 世界上到处都是好人,可世界仍然冲向黑暗和盲目的流血牺牲。现在已是深夜, 我坐在维克斯堡的旅馆房间里,我还想探索美德的含意。愿上帝倾听我们的祈祷 ! “ 吉尔伯特被任命为骑兵团上校。凯斯在密西西比州步枪队当士兵。“你可以 当上尉。”吉尔伯特说,“还可以当少校。你有头脑,干得了的。”他又添了一 句,“他们该死的很少有人有头脑。”凯斯回答说他愿意当个普通一兵,“和别 的战士一起行军前进。”可是他不能告诉他哥哥他为什么要当士兵,也不能告诉 他,虽然他会和别的士兵一起行军宿营,虽然他手里拿着步枪,但他绝对不会杀 死一个敌人。“我必须跟那些行军作战的人一起行动,”他在日记中写道,“因 为他们是我的人民。我必须和他们一起分尝苦果,而且还要更吃些苦。但是我不 能杀死别人。我已经夺去朋友的生命;我怎么能再去夺取敌人的生命。 我已经用掉了我杀人的权利。“于是凯斯启程去战场,背着一支对他来说是 毫无意义的只是负担的步枪。他把戒指串在一根线上,挂在灰色军衣下胸口贴肉 处。这戒指过去曾是邓肯‘特莱斯的结婚戒指,后来在凉亭的那个晚上.阿娜蓓 尔把它套在他的手指上,当时他的手放在她的胸脯上。 早春四月,沿着苏醒的田野,凯斯出发去示洛,后来又进入河边的树林。 ( 当时十字花和红豆花大概已经盛开。) 他行军来到树林,听见子弹在耳边 呼啸而过,看到地上的死人,第二天又走出树林,向着柯灵斯阴郁地撤退。他相 信自己在战斗中必死无疑。可是他活了下来,走在拥挤的道路上,仿佛做了一场 梦“。他写道,”我觉得我从此就将在这场梦里生活。“这场梦又把他带到田纳 西州——契克莫古、克诺克斯维尔、芝卡奴迦、没有名字的地方的小冲突,那颗 他等待已久的子弹并不来找他。在芝卡奴迦,他的连队在敌人炮火下动摇了,即 将溃败,而他继续向着山坡爬去,他不明白他为什么永远不受伤害。士兵们聚集 过来,跟随着他。在我看来,这真是奇怪,”他写道,“我奉着上帝的旨意寻找 死亡却倒不下去,而我在寻找死亡的时候却居然领着人们走向他们并不寻找的死 亡。”黑克曼上校向他祝贺时,他简直“无以作答”。 然而,如果他是在极度痛苦中穿上那件灰色制服,希望从此得到解脱的话, 他后来为了能穿上这样的制服而感到骄傲,因为它和那些与他一起行军的人的制 服一模一样。“我看到人们作出英勇的举动,”他写道,“而他们不求报酬。” 他还写道,“爱上他们并不困难,因为他们承受着苦痛,因为他们默默无语。” 他的日记除了祈祷和忧虑外,对职业士兵的评论越来越多——他批评指挥员指挥 不当( 芝卡奴迦战役后他批评布莱格) ;对部队的调动和炮击表示满意及骄傲( “马洛的炮兵连打得精彩极了”) ;赞颂约翰斯敦在亚特兰大附近,在鹈鹛窝、 蛇溪口、新希望教堂、肯尼扫山等地的出奇制胜的佯攻、迂回等多种战术。 ( “不管人干什么,只要他干得好,就永远有某种光荣,即使是勉强的、难 以理解的光荣,而约翰斯敦将军确实干得很好。”) 终于,在亚特兰大城外,子弹找到了他。他躺在医院里,慢慢腐烂,以致死 亡。但是即使在伤口还没有感染的时候,即使他腿部伤口并不严重的时候,他已 .经知道他活不了多久。“我将死去,”他写道,“因此免于看到战争的结局和 最后的痛苦。我活着没有对别人有好处,反而看到别人因我的罪恶而受苦。我并 不怀疑上帝的公正,深信别人曾为我的罪孽而受苦;也许上帝正是通过无辜者受 苦受难来证明世人皆兄弟,以他的神圣的名义而成为兄弟的。就在这间房间里, 和我躺在一起的人正在为并非他们的罪孽而深受痛苦,犹如为自己的罪孽而受苦。 我感到安慰,因为我只为自己的罪孽受苦。”他不仅知道他将死去,而日.知道 战争行将结束。‘’战局已定。战争行将结束,只是死亡还将继续下去。虽然脓 疱已熟已破,但脓还是一定要流出来。人们将会团结合作,将为人类共同的罪恶, 将为把他们从遥远的地方、遥远的家乡送到这里的罪恶而死亡。 但是上帝对我发慈悲,赦免我最后的结局。感谢上帝。“ 日记到此结束。只有一封给吉尔伯特的信,笔迹陌生,是在凯斯太衰弱不能 提笔时口述请别人代笔的。“记着我,不必悲伤。如果我们两人中有个侥幸儿, 那便是我……” 亚特兰大陷落了。混乱中,凯斯·马斯敦的坟墓没有作任何标志。医院里有 个人,某个叫艾伯特.卡洛威的人,保存了凯斯的日记、信件以及他挂在脖子上、 用绳子串起来的戒指。很久以后,已经是战后了,他把这一切都寄给吉尔伯特. 马斯敦,并附了一封措辞客气的信。吉尔伯特保存了日记、凯斯写给他的信件、 凯斯的照片,以及串在绳子上的戒指。吉尔伯特死后,他的继承人终于把这包东 西寄给历史系学生杰克·伯登。这些东西于是都放在那套又脏又乱的公寓里的杰 克.伯登卧室的松木桌子上。他和另外两个研究生——一个倒霉、勤快、酗酒, 另一个幸运、懒惰、酗酒——合住在这套公寓里。 杰克.伯登守着马斯敦的材料过了一年半。他想了解凯斯和吉尔伯特·马斯 敦生活的世界的全部真相,而且他确实知道了很多情况。他觉得他了解吉尔伯特 ·马斯敦。吉尔伯特·马斯敦并不写日记,但杰克·伯登觉得他了解他,了解那 个脑袋像未经雕琢的花岗石的人,那个经历过一个世界又进入另一个世界,而且 在哪个世界里都如鱼得水过得很好的人。终于有一天,杰克·伯登坐在松木桌旁, 认识到他并不了解凯斯·马斯敦。他并不需要了解凯斯·马斯敦才能得到学位; 他只需要知道凯斯·马斯敦的世界的事实真相。然而,如果他不了解凯斯。马斯 敦,他就写不出有关凯斯·马斯敦的世界的情况。杰克·伯登并没对自己说这番 话。他只是一夜又一夜地坐在松木桌旁,看着照片,一字不写。他会站起来去喝 杯水;他会站在黑暗的厨房里,手里拿一个旧的放果子冻的杯子,拧开水龙头, 等着自来水变凉。 我说过,杰克·伯登写不出凯斯·马斯敦所生活的世界的真实情况,因为他 并不了解凯斯·马斯敦。杰克·伯登并未明确对自己说明他为什么不了解凯斯· 马斯敦。但是多年以后,我( 我是后来的杰克.伯登) 回顾往昔,想说明我为什 么不了解他。 凯斯·马斯敦生活了几年,在那段时间内他知道世界是一个整体。他懂得世 界就像一个巨大的蜘蛛网,不管你碰到哪里,不管你如何小心翼翼地轻轻地碰一 下,蜘蛛网的震动都会传播到最遥远的边沿,而昏昏欲睡的蜘蛛不再打瞌睡了, 它会马上跳起来,抛出游丝缠绕碰过蜘蛛网的你,然后把黑色的令人麻木的毒素 注入你的皮下。无论你是否有意碰蜘蛛网,结果总是一样。你愉快的脚步或欢乐 的翅膀也许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蜘蛛网,可是后果总是一样,蜘蛛总在那里,黑 色的触角,大大的复眼,眼面像镜子也像上帝的眼睛似地在阳光下熠熠闪光,毒 汁一滴滴地流着。 然而,当年的杰克·伯登怎么可能理解这一切? 他可以阅读多年前凯斯.马 斯敦给黑奴自由以后在孤单的种植园小屋里、在密西西比州杰克逊的律师事务所 里、在他和杰弗逊‘戴维斯谈话后维克斯堡一家旅馆里、在宿营地篝火余烬边— —黑夜里人们躺在地上,黑夜充满了幽幽的、悲伤的、沙沙的像是清风拂动松叶 的响声,但这并不是风儿掠过松叶而是成千上万睡觉的人发出的响声——写下的 日记。杰克·伯登看得懂日记里的文字,但怎么能指望他理解其中的含意? 对他 来说日记不过是一堆文字,因为当年在他看来,世界不过是一大堆东西的集合体, 就像在阁楼里堆放的、打破了的、滥用的、积满灰尘的零碎东西。世界就像他眼 前( 或眼后) 潮涌一般的事件,而且归根结蒂,一桩桩,一件件,彼此完全没有 关系。 也许他放下凯斯·马斯敦的日记并不是因为他不能理解,而是因为他害怕理 解,因为也许他所能理解的内容中蕴含着对他的谴责。 总之,他放下日记,进入大睡眠阶段。他晚上回屋,因为他知道他无法工作, 他总是立即上床。他一睡就是十一二个,十四五个小时。睡梦中,他感到自己越 睡越死,好像潜水的人在黑暗的水下摸索,寻找一样也许在水底下的东西,一样 如果有光就会闪闪发亮的东西,可是那里没有光亮。早上醒来,他躺在床上,什 么都不想,也不觉得饥饿,听着外部世界细微的声响偷偷地钻进房间,从门缝下、 从窗户里、从墙缝,甚至从木头和石灰的纹路孔隙里钻进屋内。他会想,如果我 不起床,我就不必再上床。他会起床,出外来到一个并不熟悉的世界,但就像老 人回到童年的世界,一切既陌生却又撩人心弦。 终于有一天,他离开房间外出到那个陌生的世界,而且从此没有回到那间卧 室和那张松木桌子。记载日记的黑本子、戒指、照片、一包信件都留在桌子上, 放在杰克.伯登全集那堆厚厚的手稿旁边,手稿用镇纸压着,纸张已经开始卷边 了。 几个星期以后,房东太太寄给他一个欠资大包裹,里面装的是他留在松木桌 上的所有的东西。他没有打开包裹,但包裹随着他从一间备有家具的出租房间搬 到另一间出租的房间;其中包括一套公寓房子,他和他美丽的妻子洛伊斯住在那 儿,直到有一天他走出房门永不归家;这个包裹还到过别的带家具的出租的房子 和旅馆房间,这个大大的方方的包裹,棕色的纸张开始泛黄,捆绑的绳子越来越 松,封面上杰克·伯登先生收等字迹越来越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