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转过身子,透过门上肮脏的玻璃看见一个穿黑衣服的人。接着,门推开了, 他走了进来。他比我记忆中的模样要苍老得多,旧巴拿马草帽下是湿漉漉的白发、 金丝边眼镜松松地滑到鼻子尖,随时可能掉下来,一对灰白失神的眼睛,肩膀向 前耷拉着,仿佛被那个笨重的讨厌的不相干的大肚子拽了下来,而他的肚子又像 街角小贩身上挂的沉重的托盘或书包。下腹处黑大衣的钮扣松开着。 他站在那儿,很认真地眯缝起眼睛打量我,显然没有认出我是谁,他刚从落 日的余晖走进昏暗的餐馆。 “晚安,先生,”墨西哥老人对博学的律师打招呼。 “Buenas tardes ,( 下午好) ”老妇人说。 博学的律师摘下巴拿马草帽,转向老妇人,微微弯腰致意。他略一点头,我 头脑中突然闪出海湾边白房子长客厅中的景象,那间屋子里有着同一个人,但他 又大不一样,年轻得多,头发并不灰白。“晚安,”他对老妇人说,又转向墨西 哥老人说,“晚安,先生。” 墨西哥老人指指我说,“他一直等着。” 博学的律师这才真正注意到我。不过他没有认出我,他只是在昏暗的光线里 眨巴眼睛。当然,他完全没有想到我会上他那儿去的。 “你好,”我说,“不认得我了? ” “认得,”他说,可还是使劲地盯着我。他伸出手来,我握住他的手。他的 手潮乎乎的。 “我们出去吧,”我说。 “你面包还要吗? ”墨西哥老人问道。 博学的律师转过身子,“要的,谢谢你,如果方便的话。” 墨西哥人站起身,走到柜台尽头,拿出一个装满东西的褐色大纸口袋,递给 了他。 “谢谢,”博学的律师说,“非常感谢你,先生。” “De nada ,(没什么)”墨西哥人说完鞠了一躬。 “祝你晚安,”博学的律师说。他向老人鞠躬致意,又向老妇人鞠躬致意, 他脑袋的动作又使我想起海边白房子的长客厅。 我跟着他走出餐馆,来到大街上。街对面是个小小的公园;踩倒的黄草闪烁 着水珠;无业游民坐在长凳上,鸽子温柔地心平气和地咕咕叫着,在喷泉周围的 水泥地上拉下一撮撮小巧的石灰色的粪便。我看看鸽子,又看看他手上装得鼓鼓 的纸包。我发现纸包里装的都是面包皮。“你要去喂鸽子? ”我问他。 “不,这是给乔治的。”他边说边向通往楼上的门洞走去。 “你养了条狗? ” “没有,”他领我走进门厅,走上木头造的楼梯。 “那么乔治是什么东西? 一只鹦鹉? ” “不是。”他气喘吁吁地说话,楼梯陡得很。“乔治是个不幸的人。” 我想起来了,所谓不幸的人就是叫花子。不幸的人就是一个走进容易上当受 骗的傻瓜的家门而且耽在里面不出来的幸运的叫花子。如果他搞到一个好铺位, 他就从叫花子提升成为不幸的人。博学的律师过去曾多次收容不幸的人。一个不 幸的人开枪打了博学的律师负责的教区风琴手。另一个不幸的人偷了他的表和6BK 联谊会的钥匙。 原来乔治又是一个不幸的人。我看看面包,说,“噢,要是他只有面包皮当 饭吃,那他一定很不幸。” “他只吃一部分,”博学的律师说,“不过,完全不是故意吃的。他用面包 皮工作。不过,我相信,有些面包皮顺着喉咙咽了下去,因此他从来不饿。除了 想吃糖以外。” “看在上帝面上,告诉我,他怎么用面包皮工作,而面包皮又怎么会顺着喉 咙咽下去的? ” “别空口白舌乱用上帝的名字。”他说。但他又接着解释。“乔治的工作聪 明极了。而且还挺有艺术性。你会看到的。” 我看见了。我们走到第二层楼梯顶上,借着破碎的天窗的光亮,沿着狭窄的 楼道走进一间屋子。在宽敞的、家具稀少的房间一角有个人盘膝坐在一条破毯子 上。我想这个人便是乔治了。他面前放了几个大碗,身边地板上放着一块大约两 英尺宽、四英尺长的三合板。 我们走进屋子,乔治抬起头来,说,“我没有面包皮了。” “这儿又有了。”博学的律师边说边把褐色的纸袋递给他。 乔治把面包皮倒进一个大碗,拿起一块放进嘴里,开始嚼起来。他嚼得很认 真,很有目的。他中等身材,肌肉发达,脖子特别粗壮,他嚼面包时,头颈里的 青筋一动一动,让人看着难受。浅黄色的头发快掉光了,扁平光滑的面孔上长着 一对蓝眼睛。他嚼面包时,两眼直瞪瞪地瞧着前面某个地方。 “他要干吗? ”我问。 “他在做个天使。” “噢。”我说。这时,乔治低头凑近一只大碗,把嚼得烂透的面包皮吐进大 碗里。接着他又往嘴里放一块面包皮。 “那儿有一个他做好的天使。”博学的律师说着用手指指房间的另一个角落, 那儿靠着一块三合板。我走过去仔细端详。木板的一端是一个好像用油灰做的天 使的形象,带着翅膀,披着衣饰。“这个正在晾干。”博学的律师说。“等它干 透了,他就上颜色,然后再用虫胶处理。最后油漆板子,写上箴言。” “很漂亮。”我说。 “他还做天使像呢。瞧。”他走到厨房柜子前,打开柜门,里面一格是锅碗 瓢盆,另一格是一排俗气的天使。 我逐一端详那堆天使。博学的律师从柜子里取出一罐汤、一段面包和一些黄 油,放到房间中央的桌子上,又点上屋角煤气灶的一个灶眼。“你跟我一起吃晚 饭,好吗? ”他问道。 “不必了,谢谢。”我说。我继续研究那些天使。 “他有时候上街去卖。”他边说边把汤倒进一个炖锅。“不过最好的他舍不 得卖。” “这些就是最好的? ”我问道。 “是啊,”博学的律师回答道,“它们挺不错的,是吗? ” “挺不错。”我只能这么说。我看看那位艺术家又问道,“他除了天使不做 别的? 不做些可派娃娃(Kewpie doll ,1909年,商业艺术家露丝·奥尼尔设计 的洋娃娃。这类娃娃通常头呈洋葱型,背上有翅膀,常以救火员、牛仔、音乐家 形象出现)、叭儿狗之类的东西? ” “他做天使,完全是因为发生了一场事故。” “发生了什么事故? ” “他的妻子。”博学的律师边说边搅动炖锅里的汤。“为了她,他才做天使 的。你知道,他们以前是马戏团的人。” “我不知道。” “他们是那种高空杂技演员。她演天使。乔治说,她有很大的白翅膀。” “白翅膀。”乔治含着面包说道,可听起来他好像在说“伯黄”。他微笑着 摇动大手,好像在拍打两只翅膀。 “她从高空落下来,白色的翅膀拍打着,好像她在飞翔。”博学的律师耐心 地解释着。 “有一天绳子断了。”我断言道。 “设备出毛病了。这件事对乔治影响极大。” “对她的影响呢? ” 老头儿并不理会我的俏皮话,又说,“他结果不能表演了。” “他有什么特技? ” “他演一个被吊起来的人。” “噢。”我说着看看乔治。怪不得他脖子那么粗。“他的器械没出毛病,没 把他憋死? ” “没有,”博学的律师说,“他只是讨厌那整套表演。” “讨厌? ”我说。 “对,讨厌。后来事情发展到他不能高高兴兴地表演他选中的行业。他一睡 觉就做梦,梦见他摔下来了。他就会像小孩一样尿床。” “摔啦,摔啦。”乔治含着满嘴的面包,发出像“酸啦”的声音,他一边嚼, 一边笑眯眯地很高兴。 “有一天他头颈里套着绳索走上舞台,可他跳不起来,他动都动不了。他倒 在舞台上,趴在那儿哭泣。他们只好把他抬下来。”博学的律师说,“后来,有 一段时间,他完全瘫痪了。” “看起来,”我说,“他是很讨厌上吊那个节目。你说得挺离奇的。” “他完全瘫痪了,”他不理会我的俏皮话,又重复了一遍。“不是出于物质 的原因——如果——”他顿了一下——“如果天下真有因为物质原因而发生的事 情。因为物质世界虽然存在,不容否认——否认物质世界便是亵渎神明——但物 质世界并非原因,它只不过是结果,是征兆,是陶工手下的泥土;而我们——” 他停住话头,失神的双眼里刚才闪烁的热情的光芒暗淡了,比划着做手势的双手 无力地垂了下来。他靠在煤气灶上搅拌锅里的汤。他又说了起来,“毛病出在这 儿,”他用手指指前额,“出在他的精神方面。精神总是原因——我告诉你——” 他停下来,摇摇头,看看我又悲哀地说,“不过你不懂。” “看来我是不懂。”我同意他的看法。 “他的瘫痪病好了,”他说。“可是乔治不再是个健康的人。他怕登高。他 不能往窗外看。他得用手捂着眼睛才能让我领他下楼上街去卖他的艺术品。 所以我现在很少带他下楼。他不能坐椅子,也不能在床上睡觉。他老得坐在 地板上。他不喜欢站着。他的腿站不住,他就要哭。幸好,他向来有这点艺术才 能。这能分散他的心思。他作很多祷告。我教他祷告。挺管用的。我起来祷告, 他跟着我念祷词。他夜里做恶梦睡不着觉的时候就祷告。“ “他还尿床吗? ”我问。 “有时候还要尿的。”博学的律师挺认真地回答道。 我看看乔治。他在默默地哭泣,眼泪顺着他光滑的圆脸流下来,但他的牙床 还在不断地咀嚼面包。“你看看他。”我说。 博学的律师看了他一眼。“真蠢,真蠢。”他烦躁地嘟哝起来,摇了摇头, 于是又有几片头皮屑飘落在黑色的哔叽领子上。“我真蠢,居然当着他面讲了起 来,让他全听见了。真蠢——我老了,忘了——”他无比烦恼地又摇头又嘟哝, 往碗里倒了些汤,拿个勺子走到乔治身边,“来,瞧瞧,”他俯下身子,舀了一 勺汤送到乔治的面前,“好极了——很好的汤——汤——喝点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