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乔治流着眼泪,没有张开嘴。但他也没有再嚼面包。他只是闭紧嘴巴。 老头把饭碗放在地板上,一手拿着勺子凑在乔治的嘴前,一手拍着他的后背 安慰他,嘴里不断像母鸡似地咯咯有声,像个心烦意乱的母亲在哄孩子。突然, 他抬起头来,眼镜滑了下来,他像个母亲似地、怒气冲冲地对我说,“我真不知 道该怎么办——他就是不肯喝汤——他除了糖果别的都不吃——只要巧克力—— 我真不知道——”他说不下去了。 “也许你把他宠坏了。”我说。 他把勺放回身边地板上的碗里,开始在口袋里摸索。最后他摸出一块巧克力, ——因为天热,糖有些化了——他开始剥掉黏乎乎的锡纸。乔治还在流眼泪,但 他同时看着老头儿剥锡纸,他张着嘴巴高兴地等待着。他没有用胖乎乎的小手来 抓糖。 老头儿掰下一块巧克力,放在那张期待着的嘴里,又仔细地审视乔治的面孔。 显然,乔治嘴内黑暗处的味蕾在大起作用,唾腺疲乏地呼出一口甜蜜的、快乐的 叹息,释放出大量口水,乔治的面孔慢慢呈现出深深的、内在的、含苞待放的幸 福表情,他好像是个圣人。 啊,我差一点对老头儿说出口,你说物质从来不是起因,可是巧克力是物质, 你看看巧克力起的作用:他这张面孔,简直让人以为是耶稣的亲吻产生的法力而 不是什么赫西牌巧克力的作用。你怎么说明两者的区别,嘿? 但我没有说话,我望着老头儿,他正俯着身子,眼镜滑了下来,外衣挂了下 来,肚子显得更突出了,他又掰了一块巧克力,嘴里啧啧有声,满脸高兴的神情。 我望着望着,忽然看到海边白房子长客厅里的人。他和我眼前的是同一个人 但又不是一样的人;薄暮时分海上刮来的暴风雨鞭打着窗户,但雨声欢快而安全, 因为壁炉里火光熊熊,映照在窗户上,雨水把夜晚漆黑的窗户划出道道银光,银 光又和映照在窗户上的炉火金光交织在一起;这个人弯下身子拿出一样东西说, “这是爸爸今天晚上带回来的,不过你现在只能咬一口——”他掰下一块递了过 来——“只能吃一点儿,快吃晚饭了——晚饭以后——” 我看看老头儿,心肠软了下来,胸口堵着的大硬块开始融化——我胸口一直 有个大硬块,我已经习以为常,现在,忽然,硬块消失,我的呼吸松快了。“爸 爸.”我说.“爸爸——” 老头儿抬起头看看我,挺不高兴地说,“什么——你说什么? ” 啊,爸爸,爸爸! 可是他不再站到海边长形的白屋子里,永远不会在那儿了, 因为他走出白屋——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他男子气概不足,不能治理自己的家, 因为他是个傻瓜,因为——他走了很长的路,上楼来到这间房间,成了老头儿, 弯腰拿着块巧克力,一时满脸高兴——如果那是高兴的话。不过,现在他脸上没 有高兴的神情,只有老人那种因为没听懂别人的话而不大高兴的表情。 我也走出海边长形白屋子,走过很长的路程。我从壁炉前的小地毯上站了起 来,我曾坐在地毯上玩铁皮做的马戏团大车、用五彩蜡笔在纸上画图,倾听打在 玻璃窗上的风雨声,而爸爸曾弯腰对我说,“今天爸爸带回来这个东西。”我从 长形自屋子走出来,走过很长的路程,来到这间屋子,成了靠在墙上抽着烟的杰 克·伯登。可是没有人向他俯下身子给他巧克力。 于是,我望着老头儿的脸,回答他颇不耐烦的问题。我说,“喔,我没说什 么。”这是事实。一切都过去了。往昔并非今朝,而今朝亦将消失。风拍打浪花 时激起的泡沫像阳光一样灿烂,然而潮水退去后,泡沫留在坚硬的沙滩上,就像 洗碗水里的浮垢。 然而,还是有一样东西:留在坚硬的沙滩的浮垢。于是,我说,“是啊,是 有件事情。” “什么事? ” “给我讲讲欧文法官。”我说。 他站直身子面对着我,眼镜片后面昏花的老眼眯缝着,就像他刚才从阳光中 走进楼下墨西哥人昏暗的餐厅里眯起眼睛看我一样。 “欧文法官,”我又说一遍,“你知道的——你的知心老友。” “那是另一个时代了。”他嘶哑着声音说。他瞪大眼睛望着我,手里还拿着 剩下的半块巧克力。 “当然哕,”我说。我望着他,心里想,上帝啊,真是另一个时代。我又说, “当然,不过你还记得的。” “那个时代已经死了。”他说。 “对,不过你还没死。” “当年追求虚荣与腐朽的罪人已经死了。如果我现在还在违反教规,还在犯 罪,那不是出于愿望,那是我软弱的结果。我已经改邪归正。” “听我说,”我说道,“我只问一个简单的问题。只有一个问题。” “我已经抛弃了过去那个时代。”他说完两手一推,做个抛弃的动作。 “就问一个问题。”我还是坚持着。 他看了我一眼,不说话了。 “听着,”我说,“欧文破产过吗? 他过去缺过钱用吗? 非常缺钱吗? ” 他瞪眼望着我,隔着地板上的一碗汤、隔着手上的巧克力望着我,仿佛我是 在遥远的地方,他要越过时光看到我。半晌,他问,“你——你为什么要打听? ” “老实说,”我脱口而出,“我并不想打听。不过有人要打听,这个人每个 月一号给我钱付我工资。他就是斯塔克州长。” “邪恶,”他望着别处说,“邪恶。” “欧文破过产吗? ”我问。 “邪恶。”他还是这两个字。 “听着,”我说,“如果你说的邪恶是指斯塔克州长的话,我并不认为州长 会带着邪恶向上帝祷告的。不过,你想过没有? 你那些上帝诅咒的、戴高顶礼帽 的、做礼拜的、说起话来引经据典的高雅的朋友们,像斯坦顿和欧文这样的朋友, 把本州搞到了多么糟糕的地步? 至少头儿还干点事——可他们——他们光占着茅 坑——他们——” “都是邪恶。,‘老头儿大声说道,伸出胡乱挥动的右胳臂,手里紧紧攥着 巧克力,把糖都捏碎了。一块巧克力掉到地上。娃娃捡了起来。 “如果你认为,”我说,“政治,包括你从前的朋友们,不像修道院里的复 活节,那你说对了。不过这次我要跟你在理论上好好辩论一番,至少能打个平手。 我认为政治是个行动,而行动不过是至善至美的非行动,也就是和平中的一 个缺陷,正如存在不过是至善至美的非存在中的一个缺陷。至善至美的非存在就 是上帝。如果上帝是尽善尽美,而唯有非存在才是尽善尽美,那么上帝就是非存 在。那么上帝就是虚无,而虚无不能构成批评事物的基础。这样一来,你还有什 么话可说? 你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 “愚蠢,愚蠢,”他说,“愚蠢,再加邪恶! ” “我想你说得很对,”我说,“这是愚蠢。不过这跟别的说法一样愚蠢。都 是话而已。” “你说的是邪恶。” “不,只不过是些话,”我说,“而话都是一样的。” “上帝不可嘲弄。”他说。我看见他的脑袋直晃悠。 我快步向他走去,站到他的跟前。“欧文破过产吗? ”我大声问道。 他张嘴似乎要说话。但他马上又紧闭嘴唇。 “他破过产吗? ”我追问道。 “我不想再沾染那邪恶的世界,”他昏花的双眼坚定地望着我,“我不想让 我的手指沾上污垢。” 我真想一把抓住他,摇得他牙齿嘎嘎作响。我真想摇得他说出实话。可你对 个老头不能干这样的事情。我失策了。我应该绕着圈子谈,想办法套他的话。我 应该好好哄他。不过,我一到他跟前就浑身紧张,烦躁不安,只想离得他远远的。 而离开了他,我觉得更难受,我得努力把他忘却。我错过了机会。 我一无所获。我出门时回头望望娃娃。他已经吃完老头掉下的那块巧克力, 正慢吞吞地在地板上摸索着想找到巧克力碎屑。老人又慢慢地、笨重地向着他俯 下身子。 我下楼时作出结论,即使我好言好语哄老头的话,我也不能从他那里打听到 什么消息。这不是因为我把事情弄糟了,不是因为我一时失口,说出了斯塔克州 长。他并不认识斯塔克州长,对他才不在乎呢。我问起的是过去的世界,他已经 脱离的世界。那个世界以及一切世界都是邪恶。他说了他不想去接触那个世界。 他不想谈,我也没有办法。 可是有一点我看出来了。我敢肯定他知道一些事情。这说明确实有值得了解 的事情。好吧,我会了解到的。迟早我会打听出来的。于是,我离开了博学的律 师,离开了过去的世界,回到现实生活中。 现实生活是: 一块长方形的草地,白线在草地划出道道与格子,广大的场地四周的胸墙上 高高架起巨大的泛光灯,强烈的灯光下,草地呈现灰绿色。草地上空,颤动的光 束渐渐扩散,消失在黑暗中;然而凝视着场地中心的三万双眼睛并不抬头看黑暗 的天空,而是全神贯注于下部光柱集中的一点。光柱中,穿红色亮晶晶短裤、戴 金色头盔的人扑向穿蓝色亮晶晶短裤、戴金色头盔的人,他们倒了下来,在明亮 的灰绿色的草地上翻滚,就像倒翻了的洋娃娃。一声尖厉的哨声无情地划破沉闷 的空气,好像一把弯刀划破了沙发靠垫。 现实生活是: 乐队高奏乐曲,欢呼声似海涛翻滚,阵阵尖叫声无比痛苦,接着一片寂静, 一个女人尖声喊了起来,银铃似的女高音,仿佛是迷途孤魂的哭喊点缀着这一片 寂静。接着欢声再起,炽热的空气似乎在汹涌起伏。绿草地上,一个红点从混乱、 闪烁、撞击中冲了出来。突然离开人群,飞快地冲过绿色的草地,转了个圈又飞 快地奔跑着。在这不合节拍的时刻,在欢呼声的强大压力下,他却又显得十分缓 慢。 现实生活是: 一个人使劲捶打我的后背,高声尖叫——一个面孔粗笨、粗黑的头发披在脑 前的人——高声尖叫着。“那是我的儿子! 那是汤姆——汤姆——汤姆! 是他— —他赢了——他们来不及再底线得分了——他赢了——他第一次参加大学比赛, 可汤姆他赢了——我的孩子赢了! ”他使劲捶我的背,张开强有力的双臂紧紧地 抱住我,他使劲搂住我。好像我是他的兄弟,他的真正的爱人,他的儿子;泪水 涌上他的眼眶,泪水和着汗水顺着多肉的面颊往下淌。他尖声喊道,“他是我的 孩子——天下没有像他那么好的儿子——他会当上全美最佳球员的——可是露西 要我不让他打球——我老婆要他别打球——说这会毁了他——毁了他,见鬼—— 他会当上全美最佳球员的——伙计,你看见了没有——跑得真快——真快——他 是个跑得快的小畜生! 是吗,是吗? ” “是的。”我说,这是事实。 他跑得快,可他是个畜生。如果他不是畜生,至少他已经表现出卓越的才能 有可能发展成畜生。你不能责备露西不想让他踢橄榄球——各报的体育版总刊登 他的名字——他的照片——一年级大学生足球能手——迅若雷电的二年级大学生 ——欢呼声——老在拍他肩膀的又肥又胖的大手——泰尼·达菲的手扶着他的肩 膀——是啊,头儿,他酷肖其父——公路小客店——细胳臂细腿、胸脯平坦的姑 娘尖声叫喊,噢,汤姆,噢,汤姆——酒瓶加上供旅游者居住的小屋——人群的 海涛般的吼声以及女人的一声尖叫像诅咒似地点缀着突然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