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们是这个样子,”她说,“可我并不在乎——” “你还不在乎他——”我翘起拇指,指向黑暗中从笨重的金色镜框里俯视我 们的、高傲的、泰然自若的、大理石般的面容——“会说些什么,嗯? ” “唉,杰克——”她站起身子,她简直有些烦躁,这不是她一贯的作风, “你干吗要这样讲话? 难道你不明白吗? 我不过是为儿童之家搞钱。这是公事。 纯粹公事。“她一扬头,神情说明这个问题已解决了,但结果却使我更为不 安。 “听着,”我说,我觉得燥热起来,“不管公事与否,这事有关你的名声, 要是有人发现你跟——” “来往,来往! ”她大叫起来。“别当傻瓜了。我跟他吃了顿午饭。办的是 公事。” “公事也罢,私事也罢,这关系到你的名声——” “名声,”她说,“我够老了,会当心自己的名声的。你刚才对我说,我快 老朽了。” “我说你快三十五岁了,”我实事求是地说。 “唉,杰克,”她说,“我是三十五了,可我一事无成。我什么事儿都不干。 没做过什么有价值的事情。“她犹豫了,心神烦乱地举手摸摸鬓发。”没干 过什么事儿。我不想一天到晚打桥牌。我做的那一丁点儿事情——那个儿童之家, 那个游戏场——“ “青年女子协会(美国上层社会有闲年轻女人的组织,专门从事”慈善“事 业)总是有的。”我说。但她不予理会。 “它们都还不够。我以前干吗不干些事情——学点东西? 当个医生或护士。 我可以当亚当的助手。我本来可以学园艺的。我可以——” “你可以做灯罩,”我说。 “我完全可以做出些事情——一些事情——” “你完全可以结婚,”我说,“你早就可以嫁给我。” “唉,我不是指结婚。我是说——” “你并不知道你想说些什么。”我说。 “唉,杰克,”她伸出手来,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拽住我的手,“也许我不 知道。我不知道今天晚上我怎么了。我有时上这儿来——我来的时候都很高兴, 我真的高兴,可我又——” 她没再往下说。她把脑袋抵在我的胸前,我安慰着拍了几下她的肩膀;她有 些压抑地说我一定要做她的朋友,我说“当然”。我闻着她秀发散发出来的香味。 还是一贯的香味,好闻的、清洁的、洗得干干净净的、要去出席晚会的小女孩的 香味。然而,她不是小女孩,这儿也没有晚会,这当然不是晚会。没有粉红色冰 淇淋、带辣味的蛋糕,可以吹的喇叭,不玩你拍一我拍一的拍手游戏,也不嘴里 唱着威廉王是詹姆斯国王的儿子,跪在地毯上笔直地像田里野草一般,挑选你最 喜欢的那一个人。 她头抵着我的胸部站了一忽儿。我们的身子并不挨着;如果有阳光的话,你 可以看见她和她朋友身体之间的光亮,她的朋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完全是为了 安慰她,并不带任何个人感情。后来她走到壁炉旁低头凝望炉火;火烧得很旺, 使房间看上去有些像家庭的气氛。 前门突然撞开,海边的冷风嗖地穿进屋子,像只大狗在抖动身子,火苗乱窜。 亚当·斯坦顿来到温暖舒适的家庭气氛中。他手上大包小包抱了一大堆,他去埠 头买吃的东西了。 “嘿。”他抱着东西向我们微笑。他不说话时,薄薄的坚定的大嘴像一个长 得很好的、干净利落的伤口,但他微笑的时候——如果他笑的话——他能使你感 到既吃惊又温暖。 “嗳,”我很快地说,“从前,好久以前,欧文法官破产过吗? 穷得厉害吗 ? ” “啊,没有——我不知道——”他的脸上浮起一片疑云。 安妮转过身子望望他,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觉得她要张嘴说话。但她没 有开口。 “啊,有的! ”亚当说,手里还是抱着那堆东西,还是站着。 我从深深的泥塘里把答案挖了上来。 “啊,有的,”他又说一遍,一副明快高兴的表情,人们回忆起忘却多年的 往事时总露出这样的笑容。“对,让我想想——我当时还很小——大约在1913或 1914年——我记得爸爸跟约翰叔叔或别的人提起过这件事儿,当时他不记得我也 在屋里——后来法官来这儿,他跟爸爸——我想他们吵架了,他们的嗓门真高— —他们谈钱的问题。” “谢谢,”我说。 “没什么,”他有些困惑,微笑着走到沙发跟前,把大大小小的包裹放在柔 软安全的沙发上。 “好吧,”安妮盯着我说,“你至少应该有点礼貌,告诉他你为什么要问这 个问题。” “当然,”我说完转向亚当,“我是替斯塔克州长打听这件事的。” “政治。”他嘴巴抿得紧紧的。 “对,政治。”安妮笑得有些刺耳。 “啊,感谢上帝,我不必跟他们纠缠,”亚当说,“至少现在用不着。”他 说得太轻巧了,我有些惊讶。他又说,“就算斯塔克知道法官一度很穷又有什么 了不起。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穷又不违反法律。真见鬼。” “就是嘛,真见鬼。”安妮说着看看我,酸溜溜地笑了。 “你究竟在干些什么? ”亚当笑着问道,他抓住她的胳臂,摇了两下。“该 做饭了,可你站着不动。快动手,生气包,快干起来! ”他把她推到堆着一包包 食物的沙发跟前。 她弯腰抱起一堆纸包,他打了一下她的后背,说一声“快干! ”便哈哈大笑。 她也高高兴兴地笑了起来。一切不快都烟消云散,因为亚当不常畅怀大笑; 他高兴时,很快活,很随便,你知道大家能快活一阵子。 我们尽情欢乐。安妮做饭,我兑酒,摆桌子;亚当揭去钢琴上的白单子( 钢 琴总是保管得很好,音调正确,钢琴质量还很好) ,弹得整幢房子都发出共鸣。 他不像平常饭前只喝一杯掺了苏打水的白兰地,而是一连干了三杯。我们吃 完饭,他接着弹琴,弹了《玫瑰花盛开在毕加迪》、《清晨三点钟》等曲子;我 和安妮跳舞,转圈。有时他弹错了,安妮就在我耳朵边哼曲子,我们俩就像小杨 树在微风中轻柔地摇摆。后来他从琴凳上跳起来,用口哨吹出《美丽的小姐》的 曲子,把她从我手中夺过去,拉着她转大圈,跳起疯狂的华尔兹,她仰着脸闭着 眼睛靠在他胳臂上,准备晕倒,右手轻巧地提着飞舞的裙边。 亚当跳舞跳得极好,闹着玩的时候也跳得很好。他天生是个有才能的人,他 从来不练习。除了工作以外,他从不沾花惹草。他完全可以让她们爬着过来向他 求欢。然而大约每隔五年,他会突然纵情欢乐,自由自在地、放荡任性地欢乐, 仿佛大河决口,河水横溢把树木灌丛连根拔起,而你,你和他周围的人就是树木 灌丛。他的眼睛闪耀着狂热的傲情,他指手划脚比划着,体内深处进发出过人的 精力。你觉得他像个巨大的涡轮发电机,一分钟转动一百万次,释放出巨大的动 力能源,马上要从泊位上蹦了出来。他那双修长的又强壮又柔软的白手比划时, 就像斯万加里(斯万加里是英国乔冶·杜·莫利尔小说《特里比》中将女主角催 眠而加以控制的乐师,此处指具有极大催眠力的人)和原子爆裂机的结合体;你 觉得他的手上会进发出蓝色的火花。他这种样子的时候,她们没有力气爬到他跟 前哀求他。她们作好准备向后倒下,就地转过身子。不过,这样做对她们没有好 处。 然而,这种情况并不常见,持续时间也不长。火花熄灭、冷却,盖子很快又 盖上了。 那天晚上,亚当并未进发出动力能源。他只不过是高高兴兴地说说笑笑,开 开玩笑,弹弹钢琴,跟他妹妹跳跳华尔兹舞转转大圈。与此同时,大壁炉里火光 欢跳,笨重的金色镜框里高傲的面孔俯视一切,海风阵阵刮来,黑暗里把玉兰树 的树叶刮得七零八落。 我们不是在房间里,不是在火花噼啪声和音乐声中听见海风刮打玉兰花的声 响。我是在后来,在楼上黑房问的床上,从敞开的窗户口,听见玉兰树的树叶的 萧萧声。我思索着:我们今天晚上很快活,是因为我们真的高兴,还是因为从前, 好久以前,我们曾经快活过? 我们今晚的欢乐是否像月光一样,不是来自月亮本 身,因为月亮上没有热量,没有自己的光线,只是反射远处来的亮光? 我反复思 索,想找出个小小的精确的比喻,但是没有成功,因为你得既是那冰冷的无生命 的流浪的月亮,又得当过太阳,而你怎么可能又是月亮又是太阳? 两者并不一致, 凑不到一起。去它的,我边想边听着树叶簌簌直响。 后来,我又想,算了,反正我现在知道欧文曾经破过产。 我已经从往昔时光里发掘出这一点,明天我将离开伯登埠头,离开往昔岁月, 回到现实生活中去。于是我回到现实。 现实是: 泰尼·达菲坐在一张又大又柔软的皮沙发里,柔软肥胖的大臀部把沙发塞得 满满的,庞大柔软的肚子高高地挺着;嘴角叼着一根长长的烟嘴,上面插着一支 点着了的香烟( 烟嘴是个新发明,是他向他所忠于的党派的最赫赫有名的成员学 习的成果) ;宽大柔软的面庞上的肌肉一直耷拉到领子下面;手上戴一个大如核 桃的金刚钻戒指——这就是泰尼·达菲,他不可相信但是货真价实,他显然翻阅 过档案里九十年代《哈泼氏》周刊上的漫画,发现一个功成名就的政治家应该是 什么样子,做些什么事情,还应该怎样穿戴打扮。 现实是: 泰尼·达菲说,“基督啊,头儿要花六百万块钱造个医院——六百万块钱。” 他向后靠在沙发椅上,出神地望着用镶板装饰的天花板,脑袋四周是缭绕的青色 烟圈,口中念念有词:“六百万块钱。” 萨迪·伯克说,“是啊,六百万块钱,可他不打算让你摸着一分钱。” “我可以在第四选区里给他办成这件事。麦克默菲还垄断着这个选区。 他和冈米·拉森两个人。要是把造医院的合同交给冈米,那——“ “那冈米就会出卖麦克默菲。是这样吗? ” “呃,嗯——我不会用‘出卖’这两个字。你可以说,冈米会说服麦克默菲, 使他讲道理。” “还会偷偷地塞给你一份钱财。是这样吧,泰尼? ” “我并没有谈我自己。我在谈冈米。他能帮头儿对付麦克默菲。” “头儿不需要有人来对付麦克默菲。到时候他会收拾麦克默菲的,而且做得 一劳永逸。上帝啊,泰尼,你和头儿相识的年头够长的,可你还不了解他。难道 你不知道,头儿宁可摧垮一个人也决不收买他。他是这样的吧,杰克? ” “我怎么知道,”我说。但我确实知道。 至少我知道头儿打算摧垮一个叫欧文法官的人。而他看中了我,要我来做发 掘工作。 于是我又回去继续进行发掘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