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可是第二天,我还没回去发掘,安妮·斯坦顿却给我打来电话。“自作聪明 的人,”她说,“自作聪明的人,你以为你真的很聪明! ” 我听见她在远处,在线路的另一端哈哈大笑,笑声随线路传了过来,我想象 她满脸笑容的模样。 “哼,自作聪明的人,你从亚当那里打听到欧文法官好久以前是怎么破产的, 可我也打听出一些事儿! ” “噢,是吗? ”我说。 “是啊.聪明鬼! 我去看老表亲玛蒂尔德,她什么人什么事儿都知道,陈年 烂芝麻她都了解。我只提了一下欧文法官,她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只要提起一件 事,就像往自动奏乐器扔进一个钢蹦儿一样。对,欧文法官破产过,或者说,差 点儿破产,可是——这可是开你的玩笑,杰克小伙子,这玩笑开到你头上了,自 作聪明的小伙子! 还开到你头儿身上! ”笑声又响了起来,从远处传来,从我手 上拿的小黑听筒里传出来。 “噢? ”我说。 “他结婚了! ”她说。 “谁? ” “聪明鬼,我们在谈谁呀? 欧文法官结婚了。” “当然,他结过婚。人人知道他结过婚,可这究竟——” “他结婚是为了钱财。玛蒂尔德表亲说,她无所不知。他破产了,可他娶了 个有钱的老婆。好了,自作聪明的人,好好想想这一点! ” “谢谢。”我话未出口就听见咔嗒一声,她把电话挂断了。 我点上一根香烟,靠在转椅上,把脚放在写字台上。当然,人人知道,或者 曾经知道欧文法官结过婚。事实上,欧文法官结过两次婚。第一个女人——他和 这个女人结婚时我还是个小娃娃——她从马背上摔下来,只能仰天躺在床上看天 花板,或者在她好一些的时候,看看窗外。我还是个娃娃的时候她就死了,我不 大记得她。可大家把他的第二个妻子也快忘了。她老家很远——我努力想回忆起 她的容貌长相。我确实见过她几次。但是十五六岁的孩子是不大注意成年女人的。 我只记得她是个黑黑的、瘦瘦的女人,长着乌黑的大眼睛,穿一件白色长袖裙服, 拿一把白色遮阳伞。也许这个形象不对。也许是另外一个女人和欧文法官结婚, 来到伯登埠头,在欧文法官的白色长形房问里接待好奇的、笑容可掬的太太们; 她在礼拜开始前走进圣马太教堂时感到人们的眼光和突然的沉寂,她走过通道时 身后又响起的嘁嘁喳喳的说话声;她病倒了,住在楼上由一个黑人护理照料;她 病了很久,大家都把她忘了,为她举行葬礼时大家都有些吃惊她居然存在过。葬 礼一过,人们便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因为她的尸体运回她的家乡,连一块刻有她 名字的墓碑都没留在圣马太教堂墓地里欧文法官家的坟地上。墓地就在橡树下面, 在令人伤怀的、富有诗意的、花彩似的苔藓下面,青苔像花环似地挂在树枝上, 仿佛准备为鬼魂举办喜庆节日。 欧文运气不好,娶的妻子都短命,人们都为他抱屈。她们两人都病了很久, 死在他的手里。他因此获得大家的不少同情。 可是,有人告诉我,他第二个老婆很有钱。这说明了为什么我想起的那张脸 并不漂亮——不是那种使你觉得能够和欧文法官成双作对的脸蛋——一张黄黄的 瘦脸,并不年轻,只有那对乌黑的大眼睛还值得一提。 原来她很有钱。我的关于1913或1914年欧文法官因濒于破产而作出越轨行为 的想法便不能成立了。这使得安妮·斯坦顿很高兴。她因为亚当没有在无意之中 当了头儿的密探而高兴。啊,如果这件事使她高兴的话,它也使我高兴。也许她 之所以高兴还因为她认为欧文法官是清白的。这也会使得我很高兴。我所做的一 切就是想证明欧文法官清白无辜。我迟早可以对头儿说,“头儿,你的设想没有 市场。他在圣血里洗刷过(基督教义中.耶稣为人民流血,使他们的罪孽得到赦 免,此处意即他受到耶稣拯救,并无劣迹)。” “这个兔崽子在石灰水里洗过澡,刷了一层白灰。”头儿会这么说。可他还 是会相信我的话的。因为他知道我办事认真彻底。我是个十分仔细的训练有素的 研究生。我追求的是真理,我无所畏惧。也毫无偏袒。而且还不顾后果。 总之,我可以把1913年一笔勾销。安妮·斯坦顿把问题解决了。 可她解决了吗? 如果你在一座古宅里寻找失踪的遗嘱的话,你会沿着漂亮的桃心木护壁镶板 一寸一寸地敲打,或者沿着地窖的大片石壁细细地敲打,倾听空洞的声音。 你听到空洞的声音,便去寻找秘密开关,或者用撬棍。我敲打过,听见空洞 的声音:欧文法官曾经破产过。“不,喔,没有,”安妮·斯坦顿说,“没有秘 密隐藏处,那只是送菜升降机上下的地方。” 可我又敲打起来,就算那是送菜升降机上下的地方,我也要听听那空洞的声 音。 我问自己:如果一个人缺钱花,他从哪儿去搞钱? 这个问题容易回答:他去 借。如果他借钱的话,他得有东西抵押。欧文法官会拿什么去作抵押? 很可能是 他在伯登埠头的房子,要不然就是在河上游的种植园。 如果他需要一大笔款子,那就得用种植园作抵押。于是我开了汽车沿河而上 来到摩敦维尔,拉萨尔县的县城。这儿很大一片土地是老欧文的种植园,那儿的 棉花像奶油一样雪白,快乐的黑人像艾尔·乔尔森(艾尔·乔尔森(1886--1950), 美国白人歌手。他化装成黑人并演唱与黑人有关的歌曲)一样成天歌唱。 在摩敦维尔的县政府办公大楼里,我找到了欧文种植园的情况摘要。从十八 世纪西班牙同意授地到目前的一切情况都登记在册。在1907年下面有这样一栏: 抵押,蒙塔古·欧文向摩敦维尔贸易银行抵押四万二千美元,1910年1 月1 日到 期。1910年一月付了一部分款子,大约一万二千元,重新立了抵押契据。1912年 中他逾期未付利息。1914年3 月银行提出诉讼要求取消抵押品赎回权。然而,法 官及时得救了。5 月初,抵押款全部付清。情况摘要里没有新的内容。 我又敲过了,又听见空洞的声音。一个人破产的话,总像坟墓一样有空洞的 声音。 但是他娶了一个有钱的妻子。 但她有钱吗? 我只有玛蒂尔德表亲的话作依据。还有欧文太太的那张黄脸。我决定使用撬 棍。 我要调查结婚的日期和摘要里的日期相比较。这也许能说明问题。不管怎么 说,我要用撬棍掘地三尺。 我对欧文太太一无所知,既不知道她结婚的Et期,也不知道她的姓名和娘家 地址。但这容易解决。我回到城里在公立图书馆报刊部耽了一个小时,查看社会 新闻版,经过二十年的岁月,报纸又黄又脆,社交新闻不再欢快隆重。等我再次 走到日光下,我的衣领不再挺括,我满手尘垢,但外衣里面的口袋里有个信封, 上面写着:梅布尔·卡露瑟思,勒莫因·卡露瑟思的独生女,乔治亚州萨瓦那人, 1914年1 月12日结婚。 婚期并不说明多少问题。确实,银行要求取消抵押品赎回权的诉讼是在结婚 以后提出来的,但这并不说明梅布尔没有钱:也许法官用了整个蜜月的时间才谈 到纸币这个粗俗的问题。法官不可能鲁莽行事。她也许阔得像肥鹅油。 尽管如此,当天夜里,我还是坐上火车去萨瓦那。 在上帝的眼光里,二十五年并不很长;但是真是得用上帝的眼光才能侦查到 像勒莫因‘卡露瑟思这样有名望地位去世已经二十五年的公民的内幕情报。 我没有上帝的眼光。我得在旧报纸里又找又翻来回查找,得想方设法从年迈 体衰的本地新闻编辑主任那里打听出片言只语;还得千方百计和我从前认识的、 现在是地方保险行业大人物的家伙拉关系,搞社交活动,以便认识他的一些朋友。 我吃塞满牡蛎、甘薯和萨瓦那出产的美味的咖喱烤鸭——连我这个不爱吃的人也 觉得烤鸭的味道实在鲜美——喝黑麦威士忌酒,漫步在奥格尔索普将军规划的美 丽的街道,欣赏美丽而又朴素的房屋。这些房屋前面现在很荒凉,因为街上枝桠 交织的大树上树叶已经荡然无存;在这个季节里,从大西洋刮来大块乌云,乌云 掠着天线杆、烟囱帽走得很慢,压得很低,像怀孕的母猪在收割后布满茬儿的田 地里行走。 我看到了勒莫因·卡露瑟思的宅第。老家伙准保很有钱。根据遗嘱检验情况, 他1904年去世时还很有钱。不过1904年到1913年有九个年头,可以发生很多事情。 据说梅布尔·卡露瑟思过日子很阔绰。大家都说她有钱能大手大脚地过日子。而 且从我打听到的消息来看,遗嘱执行人,她在纽约的叔叔,还是很懂行,很会经 营梅布尔的投资的。 看来一切都光明正大。不过有一样东西你千万不能忘记。县政府办公大楼里 的案件审判摘要。 我没有忘记。我在摘要书里找到梅布尔·卡露瑟思的名字。人们很难从梅布 尔手上拿到钱。不过这并不说明问题。很多有钱的姑娘钱多得想不到付账.你得 又掐又拧,她们才肯吐出一些钱来。然而我注意到一个情况:梅布尔是1911年才 犯这个坏毛病。换句话说,她得到钱财后的头七年是按时付清一切账单的。我思 忖起来:如果不肯付钱这个讨人喜欢的毛病是一种脾气而不是出于无奈,那么, 为什么她忽然得了这个毛病? 这毛病是突然得的,而要账的人有一大群;并不只 是街角食品商店向她要钱,他有一大帮伙伴:梅布尔买了纽约勒克雷克的钻石垂 饰不想付钱,她还不肯付女裁缝钱,她在当地酒商买了不少酒也不肯付钱。梅布 尔确实过着很讲排场的生活。 最后一项判决涉及海滨银行的一笔贷款,大约七百五十美元,对梅布尔来说, 只是个小小的零头。可是萨瓦那电话簿上没有海滨银行的户头。幸好县政府办公 大楼里一个坐着柳条椅的老家伙告诉我,乔治亚忠诚银行大约在1920年买进了海 滨银行。我找到乔治亚忠诚银行,他们说,对,大约在1920年。当时海滨银行行 长是谁? 啊,等一下,他们查得出来。是珀西·波因德克斯特先生。他住在萨瓦 那吗? 嗯,这不好说,这些年里变化太多了。可是贝缇斯先生会知道的,查理· 贝缇斯先生,他是他的女婿。啊,不用谢,先生。我们乐意为你效劳。 珀西·波因德克斯特先生不住在萨瓦那了,也快不住在这个世界里了。他呼 吸一下以后,你得等了又等,等他那青蓝色血管里的碎片、透明的羊皮纸和金线 细工饰品做成的机械装置里重新鼓起劲儿再来进行一次呼吸。波因德克斯特先生 靠在轮椅里,苍白透明的双手躺在黄色丝晨衣上,淡蓝色的眼睛凝望远处不可知 的地方,艰难缓慢地喘息着。他说,“哼,年轻人——你撒谎,你当然在对我撒 谎——不过我不在乎——我不管你为什么要来打听——这事现在对我没关系了— —对谁都没关系了——他们全不在人间了——勒莫因·卡露瑟思死了——他是我 的朋友——我最亲近的朋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我连他脸的模样都记不起 来了——他的女儿梅布尔——我尽一切力量帮她忙——她经济上受挫折以后还有 足够的钱财过像样的生活——不太过分的奢侈生活——可她不干,她花钱如流水 ——总花得过分——我的银行借给她不少贷款——有的钱我逼着她要,她感到不 好意思,付清了——有两三笔钱我替她付了——为了纪念勒莫因——我把注销借 款的单据寄给她,希望她感到羞愧,以后可以小心行事——可是满不是那么回事 ——她总是毫无羞耻地又来找我,瞪着大眼睛望着我——她的眼睛是乌黑的、阴 沉的、像发高烧一样火辣辣的——她会对我说,我要钱花——最后,我拿了一张 她的借款单据去告她——为了使她感到羞愧——为了吓唬她——为了她好——因 为她花钱如流水——她拼命花钱来开舞会,举行晚会——来打扮自己,但她长相 一般——来找个丈夫——男人对她都客客气气,不大理会她——可她还是找到了 丈夫,从西部来的,他们说是个有钱的人——他很快就娶了她,把她带走了—— 她死了,又送回来了——葬礼那天——天气不好,来的人很少——都不想表示一 下对勒莫因的敬意——有几个他的朋友都没来——他死了有十二年,他们都把他 忘了——人们忘了他——” 气喘完了,我等了很长时间,我以为他不再会呼吸了。终于他又吸了一口气, 说道,“但是——这一切——也没关系了。” 我和他握手道谢,他的手像冰冷的蜡块,使得我的手心发凉。我告辞出屋, 坐进我租来的汽车,回到城里。我喝了一杯酒,不是为了庆祝,而是为了驱赶从 骨头缝里冒出的冷气;我浑身发冷,不是因为天气的缘故,而是那位老人传染给 我的。 我发现梅布尔穷极潦倒,可是嫁了个从西部来的——或者说是从萨瓦那人认 为的“西部”——有钱人。哈,这可是个笑话。毫无疑问,西部来的有钱人要娶 她,因为她有钱。真相大白时,他们一定高兴之至。我第二天离开萨瓦那。 但在出发之前,我去公墓看看卡露瑟思家的墓穴,苔藓侵蚀了伟大的名字, 天使缺了一条胳臂。但是这一切都无关紧要,因为所有的卡露瑟思都躺在里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