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不。”她低声说道,身子往后缩,人退到墙边,一手抓住门把手好像想逃 跑,但眼睛望着钞票。她又瞪起眼睛望了我半天,忽然脑袋一伸,说,“我知道 ——我知道你——你要引我上当——你是从保险公司来的。” “你错了,”我说,“不过我知道莫缇墨保险单的内容。有一条是关于自杀 问题。因此你——” “他——”她嘶声说道,枯瘦的面孔扭曲歪斜,很难说是表达悲伤、愤怒还 是绝望的感情——“他借过保险金——差不多全借了——不告诉我——他。” “原来你撒了半天谎一无所得,”我说。“你去领保险金,但是没什么钱可 领了。” “对,”她说,“没什么钱了。他就这样——离开了我——他没告诉我—— 他什么也没给我留下——这儿——这儿——”她环视室内,破烂的家具,污垢臭 味;她颤抖畏缩,仿佛她刚走进屋子看到这一切。“这儿——”她说,“这间屋 子。” “三百元钱能做不少事儿。”我说着向着丝绒桌布上的二百元钱点了点头。 “这儿——这儿,”她说,“他离开了我——他是个胆小鬼——啊,他那么 做太容易了——太容易了——他只要——” “纵身一跳。”我替她把话说完。 我的话使她安静下来。她呆呆地望了我好久,然后说,“他没有跳楼。” “我亲爱的利特保小姐,”我用一种所谓“友好”的口气说,“你为什么不 承认这一点? 你的兄弟死了好多年了。你承认了对他不会有坏结果了。保险公司 早就忘记了这件事儿。没有人会责怪你当初不该撒谎——你得生活。 还有——“ “不是钱的问题,”她说,“是声誉扫地的问题。我要教堂为他举行葬礼。 我要——“她突然闭上了嘴。 “噢。”我看看满墙的圣像。 “我当年是个信徒。”她说完,顿了一下,又改口说,“我现在相信上帝, 不过这不一样。” “对,对。”我安抚她,又看看桌上剩下的一只喇叭。“当然。你要是觉得 这件事是耻辱,未免太傻了。你兄弟、那么于的时候——” “那是个意外事故,”她说。 “唉,利特保小姐。你刚承认了这个事实。” “那是个意外事故。”她重复一遍,又缩了回去。 “不对,”我说,“他自杀了,可那不是他的过失。他是被迫走上这一步的。” 我十分注意她脸部的表情。“他为公司辛辛苦苦干了很多年,可他们却把他 踢了出来,要给_ 个为公司干坏事的人腾地方让位置。就是这个人把你的兄弟逼 上死路的。对吗? ”我站起来向她走近一步,“对吗? ” 她死死地看了我半天,突然垮了下来。“是他干的! 他逼得他自杀,是他杀 了他,他们雇佣他是因为这是贿赂——我的兄弟知道的——他告诉他们他会知道 ——可是他们把他赶出来——他们说他没有证明,把他赶了出来——” “他能证明这是行贿吗? ”我问。 “喔,他知道,他就是知道。他了解那个煤矿事件的一切——他早就知道了, 但他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对待他——那时候他们对他很好,但心里一直明白他们要 把他赶出来——他去找州长说——” “什么? ”我追问道,“你说什么,”我又朝他走去。 “找州长,他——” “找谁? ” “找斯坦顿州长,可州长不想听,他只是——” 我一把抓住老妇人的胳臂,抓得紧紧地。“听着,”我说,“你在说你的兄 弟去找过斯坦顿州长,跟他谈过? ” “对,可是斯坦顿州长不肯听。他不肯听。他对他说,他什么也证明不了, 他不想调查,结果——” “你在撒谎? ”我摇晃着柴火杆一般的胳臂厉声问道。 “真的,上帝作证! ”她大叫起来,浑身哆嗦。“这事儿杀了我的兄弟。州 长杀了他。他到旅馆给我写了封信,把一切告诉我,当天夜里——” “那封信呢? ”我说,“那封信后来怎样了? ” “——那天夜里——天亮以前——在那房间里等了一晚上——就在天亮以前 ——” “信呢? ”我问,“信在哪儿? ” 我又摇晃她,她低声重复着,“就在天——”但她从沉思中清醒过来,看看 我说,“在我这儿。” 我松开手,塞一张钞票在她湿漉漉的手里,捏住她的手让她握住钞票。 “这是一百元钱,”我说,“把信给我,剩下的钱全是你的——三百元钱! ” “不,”她说,“不,你想销毁那封信。因为它说了实话。你是那个人的朋 友。”她使劲地瞪着眼睛望着我,搜索我脸部的表情,就像一个老人在用衰弱无 力的手指使劲想撬开一个盒子。她放弃这种打算,无力地问,“你是他的朋友吗 ? ” “如果他现在看见我,”我说,“我想他不会认为我是他的朋友。” “你不是他的朋友? ” “不是。”我说。她满腹狐疑地望着我。“不是的,”我说,“我不是他的 朋友。把信给我吧。我起誓,如果有朝一日这封信派上用处,那是用来反对他。” “我害怕。”她说,但我感到她的手在慢慢地抓我塞在那儿的钞票。 “别害怕保险公司。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我去找州长的时候——”她又开口了。 “你也去找过州长? ” “出事以后——一切事情完了以后——我想报复那个人——我去找州长——” “上帝啊。”我说。 “——请州长惩罚他——因为他接受贿赂——因为他杀了我兄弟——但他说 我没有证据,那个人是他的朋友,而我没有证据。” “那封信,你给他看了那封信吗? ” “是的,我带着信去的。” “你给斯坦顿州长看那封信了吗? ” “是的——是的——可他站在那儿说,‘利特保小姐,你发誓你没收到那封 信,你发了假誓,这是作伪证,作伪证要受到严厉制裁的。如果有人知道这封信, 那你就要受到法律制裁。”’ “你怎么办了? ”我问。 那脑袋不过是白头发、黄皮肤包着的骨头,还有古老的回忆。仿佛一阵微风 吹来,脑袋慢慢地摇了两下。“怎么办,”她重复我的话语,“怎么办? ”她摇 摇头。“我是个孤身穷女人。我的兄弟,他走了。我有什么办法? ” “你保留了这封信。”我强调说。她点点头。 “拿来,”我说,“拿出来。现在没有人会来找你麻烦了。我保证。” 她拿来了。她在墙角一个铁皮箱子里的一大堆发黄的、带酸味的文件、旧绸 带和皱巴巴的衣服里翻找着。我站在一边,看着她那双哆哆嗦嗦的不管用的手直 发急。终于,她找到了。 我从她手里一把夺过信封,抽出信纸。这是一张旅馆信笺——蒙卡斯特罗旅 馆——日期是1915年8 月3 日。信上写道: 亲爱的妹妹: 我今天下午去看了斯坦顿州长,告诉他我怎样在工作多年以后被他们像条狗 似地一脚踢开。我失去了工作,因为欧文那个人接受贿赂,中止了对南方贝尔燃 料公司的诉讼案。现在,他抢了我的位置,工资极高,而我为他们呕心沥血多少 年都没拿到过这么高的工资。他们还叫他当副总裁。他们对我撒谎,他们欺骗我, 而他们因为他接受贿赂而让他当副总裁。但是斯坦顿州长不要听。他要我拿出证 据。我告诉他,几个月以前塞特菲尔德先生告诉过我他们是怎么了结了这个案子 的,公司又怎样照料欧文。可现在塞特菲尔德矢口否认。他一口咬定他没告诉我, 而且还坦然地正视我的眼睛。因此我没有证据,而斯坦顿州长又不肯调查。 我没有办法了。你知道我去找过政治上反对斯坦顿州长的人,可他们也不要 听。因为他们一伙的中心人物麦克考文那个恶棍异教徒跟南方贝尔燃料公司有密 切关系。开始他们很感兴趣,现在他们取笑我。我还能干什么? 我老了,身体不 好。我再也没有用了。我将是你的累赘,我帮不了你的忙。妹妹,我有什么办法 ? 你一直待我很好。我很感激。请原谅我就要做的事情。但我要去和圣洁的母 亲和亲爱的父亲相会了。他们以前一直对我不错,现在将在彼岸迎接我,为我擦 干泪水。 永别了,我们将在光明里、在欢乐的日子里再会。 莫缇墨 又及:我把我的人寿保险费借了不少。因为投资失败。但还有些剩余。要是 他们知道我干了这样的事,他们不会把保险费给你的。 又及:请把父亲给我的表赠给裘里安。他虽然只是个表亲,但他会珍惜这块 表的。 又及:如果我不是为了把保险费留给你,我会有更容易的办法干我要干的事。 我付了保险费,你应该拿到这笔保险费。 于是这个可怜的混蛋教了他妹妹如何欺骗保险公司以后,马上跑到彼岸,那 里父亲和母亲将为他擦干泪水。信的内容说明了一切——莫缇墨·隆卓的一切— —纷乱的思绪、软弱、虔诚、自我怜悯、无足轻重的敏锐、报复心理等等。 这一切都包含在那老派簿记员整齐的、细长笔迹的书法里;他的手也许有些 颤抖,但一笔一划写得清清楚楚。 我把信放进信封。把信封放进口袋。“我要去影印。”我说。“你可以收回 你的信的。我会证明影印件是按原件复制的。但你必须找个公证人,写一份材料 说明你找斯坦顿州长的经过情况。还有——”我走到桌子跟前,拿起两张钞票递 给她——“你写了材料以后还会有一百元钱。戴上你的帽子。” 终于,经过好几个月的努力,我找到了,因为任何东西都不会消失。从来没 有一样东西会消失的。而且总会有线索:注销的支票、唇膏的污迹、美人蕉花坛 上的脚印、公园小径边上的避孕套、老伤口的抽痛,镀了青铜的婴儿鞋( 美国习 俗,把婴儿的第一双鞋穿几天后镀上青铜留作永久纪念) 、家族血缘史上污点。 所有的时代只是一个时光,在我们给死者下定义,赋以生命以前,他们从来没有 生活过,他们的眼睛从时光的阴影里望着我们,苦苦地哀求我们。 这就是我们所有历史学者相信的一切。 我们热爱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