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我是在1937年3 月末到孟菲斯一间肮脏、腥剡的破屋子去见利特保小姐,从 而结束长达七个月的调查研究的。七个月来,除了调查研究还发生了一些别的事 情。二年级大学生汤姆·斯塔克成了赫赫有名的全南方十一人队的四分卫;他开 了一辆黄色高级双座轻型汽车去庆祝这一盛大喜事,在以他父亲命名的无数新修 建的高速公路中的一个排水沟里,他的车翻了个个儿。幸好,发现汽车废骸的是 一辆公路巡逻车,而不是爱唠叨爱传话的公民。那个喝了一半的、说明出事原因 的瓶子当然给扔进黑夜落在沼泽地黑乎乎的水洼里。在陷入昏迷的大学生——二 年级的雷电霹雳似的快手——的身边躺着另一个神智清醒却伤势严重的躯体;原 来在这辆贵重的黄色大汽车里,汤姆还带着一个不那么贵重的黄头发的玩物,她 的名字叫克瑞西·琼斯。克瑞西没有葬身沼泽而被送进了医院的手术室。还算好, 她没有死去,然而她的健康使她从此以后不大可能再坐跑车了。可是她的父亲不 懂人事,不肯帮忙。他跺着脚指天发誓要闹个天翻地覆要报仇雪恨,要控告,要 起诉,要把罪犯监禁起来,要把真相公布于众,等等。不过,他的怒火很快熄灭 了。当然还是花了一些钱财。不过这笔交易总算悄悄地做成了。琼斯先生搞的是 卡车运输。有人提醒他卡车是在州建公路上奔跑,卡车运输业主跟州政府的某些 部门关系很密切。 汤姆连一根毫毛都没受损伤,他躺在医院里只昏迷了三个小时。当时头儿面 如死灰,头发耷拉着,眼神散乱,满脸汗水,他在候诊室里来回走着,一手紧攥 拳头使劲碾着另一只手的掌心,他的呼吸艰难粗重,跟里屋他儿子的一样急促。 后来,露西·斯塔克赶来了——那时大约是清晨四点钟——她两眼红肿,眼 泪枯干,神情震惊茫然。他们大吵一架。里边传出话来说汤姆醒过来,没有问题 了。他们却吵了起来。他本来一直喘着粗气来回走动,而她则一直呆坐着,直视 前方黑暗处。汤姆没事儿的消息传来以后,她站起身子走到他跟前说,“你一定 得制止他。”她声音低微,犹如耳语。 他愣愣地,莫明其妙地望着她,又伸出手去摸摸她,像狗熊伸出笨拙的爪子 触摸它想要了解的东西。他嘶哑着嗓子说:“他——他会好起来的,露西。他没 事儿了。” 她摇摇头说,“不,他并不好。” “医生——”他踉跄地向她走近一步——“医生说——” “不,他并不是没有问题。”她又说。“他不会好起来的。除非你使得他好 起来。” 血一下子涌上他的双颊。“得了,如果你是说要他不再踢球——如果你——” 这是他们吵架的老题目了。 “噢,并不仅仅是踢球的问题。踢球已经够糟糕了,他以为他是个英雄,天 下没有别的东西了——可我指的是跟踢球有关的一切事情——他粗野、自私、懒 散,还——” “我的孩子绝不能女孩子气的,哼。你就要他像个姑娘一样。” “我宁可看着他死在我的跟前,也不想让你的虚荣心把他毁了。” “别犯傻了。” “你会毁了他的。”她的声音平静沉稳。 “真是的,你让他成个男子汉吧。我小时候从来没有过乐趣。让他有点乐趣。 我要他有点乐趣。我从前总是看着别人寻欢作乐,自己从来没有过。我要他——” “你会毁了他的。”她的声音平静沉稳,犹如末日审判。 “混蛋——听着——”他开口了,可我已经偷偷地溜出屋子,轻轻地关上房 门。 然而,汤姆翻车并非是那年冬天唯一发生的事情。 安妮·斯坦顿计划从州政府为儿童之家争取一笔款子。 她搞到相当多的一笔钱,对自己得意极了。她声称她将弄到为期两年的基金。 她说她们非常需要这笔钱,她也许说得很对:早在1929年前后私人慈善捐款的来 源就已经濒临枯竭,过了七八年这方面的进益还是少得可怜。 第四行政区并非平安无事。麦克默菲还是把人人都攥在他的手心里。他的代 言人升官了,到了华盛顿,进了国会。华盛顿离我们这儿相当遥远,但还不是远 在天边。这位代表在国会里发表了对头儿的看法,他的看法上了报纸,成为全国 各报的头条新闻。于是头儿花钱买了一大段电台广播的时间,公开发表对众议员 贝蒂特的看法。他向全国民众详细介绍众议员贝蒂特的生平传略,连续播送了好 几篇:根据头儿研究部门的调查,贝蒂特众议员曾在玻璃房子扔过手榴弹(双关 语,指他常常惹是生非,制造事端,而又往往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头儿对 贝蒂特的话不作任何回答,他只是针对说话的人。头儿对所谓争论要对人不对事 的谬论十分了解。“这也许是个谬论,”他说,“但天晓得确实有用。如果你议 论你的对手,你总能吓坏那个人,让他付一大笔贵得出奇的洗衣费(双关语,意 指那人吓得屁滚尿流,得多洗裤子,多出洗衣费)。” 比赛结果,贝蒂特未获大胜。然而人们不得不向麦克默菲表示敬意,因为他 从不罢休,总是蠢蠢欲动。泰尼·达菲也不罢休。他一心想让头儿接受他的想法, 让冈米·拉森承包建造医院的工程,因为冈米·拉森是第四行政区的实权人物, 肯定能说服麦克默菲。说得坦率些,肯定会出卖他的。对泰尼的游说,头儿心不 在焉地听着,有时应付一句,“好吧,泰尼,好吧,我们找个时间谈谈,” 有时就说,“该死的,泰尼,换张唱片,谈谈别的吧。”他还可能一言不发, 只是使劲地、深深地、冷冷地而又仔细地打量泰尼,仿佛在酌量他。他一言不发 逼视泰尼,使得泰尼的声音渐渐地越来越小,终于消失,静默中只有他们两人的 呼吸清晰可闻:泰尼尽管又肥又胖,呼吸却短促、急迫、咝咝作响,头儿的呼吸 则深沉而平稳。 头儿把医院视作头等大事。他去东部访问所有最大最出色的医院:麻省总医 院、纽约长老会医院、费城总医院等等。“上帝在上,”他常说,“不管那些医 院有多好,我的还要好。我也不管那些医院有多大,我的还要大。而且本州任何 穷光蛋都可以进我的医院,得到最好的治疗,还分文不用花。”他在参观访问期 间,如有空闲,就拜访医生、建筑师和医院院长,从来不找女歌手,也不去赛马 场。回到家里,他的办公室总是堆满各种蓝图、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以及关 于建筑、供暖系统、营养学和医院管理的书籍。你走进屋子,他会抬头看看你, 马上和你谈起医院问题,好像你一直就在那儿和他讨论问题,“在麻省医院里, 他们——”医院成了他的宝贝。 然而泰尼不肯罢休。 一天晚上,我走进州长官邸,看见糖娃懒洋洋地靠在宽大高雅的大厅里,腿 上铺张报纸,手上拿着卸开的38口径的手枪,地板上放着一罐擦枪油。我问他头 儿在哪儿,他唾沫四溅,结巴着憋不出一句话来。我总算从他扬头的方向弄明白 头儿在书房,便走过去敲敲书房门。我一打开房门便看见头儿那枪口似的逼人的 眼睛,好像三步以外,一管口径十毫米的双筒枪正瞄准着我。我不由得停住了脚 步。“瞧! ”他从大皮沙发椅子里笔直地站起来,大声命令道,“你瞧! ” 他转过双筒枪,目光落在泰尼身上,泰尼瑟瑟缩缩地站在他前面的炉前地毯 上,浑身的肥肉仿佛在飞快地熔化,比壁炉炭火的烧烤还要熔化得快。 “瞧! ”他对我说,“这个王八蛋想耍弄我,想把冈米·拉森偷偷地带进来 跟我谈话,把他大老远地从杜博依斯维尔弄到这里,以为我会讲礼仪给点面子。 可是去他的礼仪,我才不管那一套。“他转身问泰尼,”我对他客气吗? 我 给他面子了吗? “ 泰尼一声不吭。 “我对他客气吗.混蛋? ”头儿厉声问道。 “不客气。”泰尼的声音好像来自井底深处。 “我一点也不客气,”头儿说,“我没让他跨过门槛。”他指指我身后关好 的房门。“我告诉他,如果我要见他的话,我会派人去找他的。我叫他滚出去。 可是你——“他用食指点点泰尼——”你——“ “我以为——” “你以为你能耍弄我——能耍个花招让我去收买他。哼,我不打算收买他。 我要毁了他。我已经收买了太多的混帐东西了。你毁掉一个人,他就永远毁掉了, 可你收买人的话,就很难说这个人会永远让你收买,听你的话。我已经收买得太 多了。我当初没毁掉你,实在是个错误。不过我以为你会老老实实当走狗的。你 会害怕的,你不敢不老实的。” “唉,头儿,”泰尼说,“唉,头儿,你这话说得不公平,你知道我们大伙 对你的感情。这感情不是给吓出来的,这是——” “你这家伙最好还是有点害怕,放老实一些。”头儿说道,他的声音忽然变 得低沉而又温和,就像母亲在对摇篮里的婴儿悄声细语。 然而,泰尼的脸上又渗出一层汗珠。 “现在,给我滚! ”头儿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道。 门关上了,泰尼的身影消失了。我看看房门说,“你真会讨好你的选民。” “耶稣啊。”他倒在皮沙发上,顺手推开一些蓝图。他伸手想去解领子,摸 索了一阵子,不耐烦地扯下扣子,拽松领带。他左右转动他的大脑袋,仿佛领子 使他出气不顺。 “耶稣啊,”他有些生气地说,“难道他不明白我不想让他插手这件事情? ” 他又使劲推一下蓝图。 “你要怎么样? ”我问。“这里面有六百万美金呢。苍蝇看见黄油还肯飞开 吗? ” “他最好离这块肥肉远一些。” “他做得合乎逻辑。显然,拉森打算出卖麦克默菲,换个承包合同。他是个 有能耐的建造商。他——” 他坐起来,瞪眼望着我,大声问道,“你和他们是一伙? ” “这不关我的事。”我耸耸肩膀。“即使你赤手空拳亲自来造,我都不管。 我只是说说而已。从他的角度来说,泰尼的做法不无道理。“ “难道你还不明白? ”他仔细打量我的面孔连声追问,“难道你也不明白? ” “我明白我所明白的事情。” “难道你不明白? ”他边问边费劲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他站直时身子略微晃 动一下,我知道他喝过酒了。他走到我面前,抓住我上衣的门襟,摇摇我,两眼 紧紧盯着我的脸——我离得他很近,看见他两眼充满血丝——他说,“难道你也 不明白? 我要建造的那个医院,是全国最好的,全世界最好的。像泰尼这样的家 伙不能插手。我要把它起名为威利·斯塔克医院,我死了以后,你死了以后,所 有那些混帐王八蛋死了以后,这座医院还会存在。任何人,即使身无分文,都可 以进这所医院——” “还会投你一票。”我说。 “我那时已经死了,”他说,“你也死了,我才不在乎他投我票没有,他能 进这座医院而且还——” “还提起你的名字,为你祝福。” “他妈的! ”他使劲摇晃我,他的大手把我的衣服门襟揉成一团,“你站在 那儿笑得像个——不许笑——不许笑,要不然——” “听着,”我说,“我不是你的下贱走狗。只要我乐意,我就要笑。” “杰克——唉,杰克——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这只是因为你站着直笑。 该死的,难道你不明白? 难道你真不明白? ”他紧握我的衣襟,把大脸凑了过来, 他的眼睛使劲搜寻我的目光。他说,“难道你不明白? 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不想让 那帮混蛋把这件事搞乱? 玷污了威利·斯塔克医院? 难道你看不出来? 我要找天 下最好的人来给我管理这座医院。对,先生! 天下最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