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对,先生,在纽约他们告诉我要去找他,他就是这个人。杰克,你——“ “嗯? ”我问道。 “你去找他。” 我掰开他的手,扯扯衣襟,找了把椅子坐下。“找谁? ”我问。 “斯坦顿大夫,”他说,“亚当·斯坦顿大夫。” 我差点没从椅子里蹦了起来。香烟灰落满我衬衣的前襟。“这毛病你犯了多 久了? 你得了幻听幻觉病吧? ” “你去找斯坦顿。”他说。 “你得了幻听病。”我说。 “你去找他,”他执拗地说。 “头儿,”我说,“亚当是我的老朋友。我了解他,他像我的兄弟一样。我 知道他讨厌你那一套。” “我并不要他来爱我。我要他来管理我的医院。我并不要求别人爱我。 连你我都不要求。“ “我们都爱你,”我学着泰尼的口气,“你知道我们大伙对你的感情。” “把他找来。”他说。 我站起来,伸伸胳臂,打个哈欠,朝门口走去。“我走了,”我说,“明天, 等你神智清醒的时候,我再听听你有什么话要说。” 第二天,他神智清醒的时候,我听见他要说的话,还是“把斯坦顿找来”。 于是我来到那间简陋、窄小、修道院似的小公寓,在肮脏的家徒四壁的小屋 子里,桌上椅子里到处都是书报资料,杯子里残剩着黑女佣忘记倒掉的干枯的咖 啡渣。然而在一片混乱污垢中,却有一架大钢琴闪闪发光,仿佛在傲然嘲笑一切。 就在这间屋子里,我的童年好友接待我,仿佛他并非成功的代表,我也不是失败 的化身( 失败与成功都应用粗体字)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头,叫我的名字,用他 那清澈如水、深邃的眼睛望着我——他的眼神是对一切反复无常、扭曲的、朦胧 不清的事物的谴责;他那坚定的目光犹如良心。他的笑容:他略略开启紧闭的双 唇,使你感到一阵温暖,_ 种你在冬天2 月末的阳光下颇为吃惊地感受到的幽幽 的温暖。他的微笑是一种道歉,是他对他的为人、他凝望你时的神情、他所看到 的一切所表示的抱歉。但他虽然微笑,他并不原谅你,也不要求你原谅他直视眼 前的一切,其中很可能包括你在内。他并不经常微笑。他对我微笑并不因为他喜 欢我这个人,而是因为我是他青少年时代的朋友。 青少年时代的朋友是你唯一的朋友,因为他并不真正看见你。他看见的是不 再存在的心目中的面庞,他呼唤的名字——斯帕克、巴德、斯尼普、莱德、莱斯 梯、杰克、戴文——属于那张不复存在的面庞,但是由于大干世界老迈昏庸一时 糊涂,让这名字和一个不甚令人欢迎的、叫人厌烦的陌生人联系在一起。他迁就 大干世界老迈昏庸的糊涂行为,仍然很客气地用那些名字称呼这位令人乏味的陌 生人;实际上,这名字属于一个孩子,属于过去的岁月。那时,这个孩子在黄昏 水面上,在夜晚的篝火旁,或者在闹市街道会说,“嗨,听着——‘温洛岭一带 草木深诉着悲苦,雷铿岗披离的林莽似叹息填膺——’”你青少年时代的朋友是 你的朋友,因为他不再看到你。 也许他根本没有看见你。他看见的不过是美妙的正在开放的世界里的一件家 具。友谊是他的突然发现,为了承认并报答那突然出人意外地像月光花一样开放 的美好世界,他必须分送友谊。他向谁表示友谊关系不大,因为重要的是他分送 友谊的行动;如果你当时正好在他的身边,你自然就赋有作为朋友所必须具备的 一切必须的品质。从此以后,你的真形实像便无关紧要。青少年时代的朋友是你 一生中唯一的朋友,因为他丝毫不必考虑他的利益或你的美德。 他当时完全不必理会“向上爬”或“一定要佩服最优秀者”,这两个成年人 友谊的衡量标准。那个令人厌烦的陌生人出现时,他伸出手来微笑着( 他并不真 正看见你的面孔) 叫你的名字( 这名字和你这张面孔其实毫无关系) ,他说, “啊,杰克,你来了我真高兴。进来,伙计! ” 于是我等他把书挪开后坐到他的一张破旧的安乐椅里,喝着他的威士忌酒, 等待时机,准备说,“喂,听我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儿,可你在我没讲完以前 不能嚷嚷。” 他在我讲完以前没有嚷嚷。我很快讲完了。我说,“斯塔克州长要你当新医 院和医疗中心的院长。” 准确地说,他没有喊叫。他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凝视着我足足有一分钟, 用一种不带微笑的临床诊断的眼光望着我,仿佛我的病症需要格外的重视。 半晌,他慢慢地摇了摇头。“你最好仔细想想,”我说,“也许这不是一件 坏事,也许有些方面——”我没有说下去,因为我看见他又摇摇头,微微一笑, 脸上露出那种并不原谅我,但谦卑地请求我原谅他的笑容,因为他跟我不一样, 跟任何人都不一样,跟全世界都不一样。 如果他没有微笑的话;如果他笑了,但是充满自信,看不起人,略带讽刺; 如果他微微一笑表示原谅我。总之,如果他的微笑不是那种谦卑而又庄严地请求 我原谅他的话,情况也许会大不一样。然而他的微笑发自充实的内心深处,出自 他信奉——无论那是什么样的信奉或者他该死的为什么要如此生活——的思想深 处,于是便产生了这种结果:他的微笑犹如一个停步给乞丐一块钱的人,但他在 打开钱包时让乞丐看见里面的大卷钞票。如果乞丐没有看见那一大卷钞票,他不 会跟踪他到一个没有街灯的暗处。他并不是真心起意要那卷钞票,他受不了的是, 这个人有一大卷钞票却只给他一块钱。 因为他微微一笑说,“可我对那些方面并不感兴趣。”我并未像往常一样看 见他的笑容便感到羞怯的冬日阳光似的温暖。我突然感到另一种滋味,一种难以 形容的滋味,不像冬天的阳光,而像严寒的冬天,像冰凌刺透心房。我心中暗想 :好吧、你就这样微笑——你就这样微笑—— 于是,在这个思想尚未消逝以前——如果可以说思想会消逝的话,因为思想 总是出自你的内心,又回归原处——我说,“可是你并不知道这些方面的具体内 容。比如说,头儿希望你自行决定待遇、条件、人选等等。” “头儿,”他上嘴唇撅得比平时高一些,露出牙齿,似乎故意把这两个字说 得很重,“不必希望能用钱收买我。我——”他环视室内凌乱肮脏的杂物—— “什么都有。” “头儿不是傻瓜。难道你以为他想收买你。” “他收买不了。”他说。 “你说他有什么打算? ” “威胁我。他下一步就会威胁我。” “不对,”我摇摇头,“不是威胁。他吓唬不了你。” “他好像总是靠这两手。不是贿赂便是威胁。” “再猜一猜。”我说。 他站起身,在磨破的绿地毯上焦躁地走了几步,转过身子对我恶狠狠地说, “他别想来吹捧我。” “没有人能吹捧你,”我轻声说道,“天下没人能吹捧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 ” “为什么? ” “听着,朋友。从前有一个人叫但丁。他说知道自己身价的真正骄傲的人从 来不会犯妒忌的毛病。因为他深信天下没有可以让他妒忌的人。但丁的这番话等 于说,知道自身价值的真正骄傲的人是不会接受别人吹捧的,因为他知道别人没 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可以赞美他。不,你是无法恭维的。” “至少,他吹捧不了我。”亚当冷冷地说。 “任何人都没法吹捧你。”我说,“他知道的。” “那他要干吗? 他以为我——” “再想想。”我说。 他站在磨旧的绿地毯中央凝望着我,脑袋略微低垂,深邃的蓝眼睛略带阴影 ——并非疑虑不安的阴影,而是有疑问,颇为茫然的神情。 不过,这起了一点作用。作用不大,但多少有一些。这不像对人下颏猛揍一 拳,不会揍得他踉踉跄跄,也不会让他呼吸急迫。这不过是刮一下鼻子,拳击手 套后掌轻轻地刮了一下,并不致命,只是让人呆住了。不过这一招很有好处,应 该再进一步。 于是我又说,“再想想。” 他愣愣地望着我没有回答,眼睛里充满疑惑,仿佛乌云突然掠过蔚蓝的水向。 “好吧,”我说,“我来告诉你。他知道你是这一带最了不起的大夫,但你 并不乘机发财。显然你不要钱。否则的话,你会像别的大夫一样收费,会斤斤计 较你应得的钱。你也不喜欢寻欢作乐。否则,你有名,又比较年轻,又不缺胳臂 少腿,哪儿不能寻欢作乐。你还不要舒适,不贪图享受,否则你不会拼死拼活地 干,也不会住在这个贫民窟里。可是他知道你需要什么。” “他能给的东西,我一概不要。”亚当很肯定地说。 “你能肯定吗,亚当? ”我问,“你有把握吗? ” “该死——”他满脸通红。 “他知道你想要什么,”我赶快打断他。“我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亚当。” “什么话? ” “你想做好事。”我说。 这一棍把他打闷了。他张大着嘴,像条在喘息的鱼。 “对,”我说,“就是这么回事。他知道你的秘密。” “我不明白——”他又气呼呼地说道。 我打断他的话,“别生气,这并不是什么耻辱。这只是一种怪癖。你看见有 人生病就想伸手帮忙。你看到有人身上破了断了,就想给他治好。你看到有人内 脏坏了,就想拿起刀子,朋友,你那强壮有力、训练有素的白手就想拿起刀子把 它切掉。这是一种怪癖,朋友。也许这是一种你自己得的超级毛病。” “天下病人嘛就是多,”他阴沉地说,“我不明白——” “痛苦就是罪恶。”我高高兴兴地说。 “痛苦是一种罪恶,”他说,“但并非罪恶——它决非罪恶本身。”他向我 走上一步,用对待敌人的眼光看着我。 “我牙痛的时候,不想讨论这种问题,”我反唇相讥,“不过你就是这么种 人,而头儿——”我故意强调头儿两字——“知道。他知道你需要什么。他知道 你的弱点,朋友。你想干好事,而他要你干好事,大批的好事,不是零敲碎打地 干一两件。” “好事,”他撇撇他长而薄的上唇恶狠狠地说,“好事——他那儿居然还用 得上这个词儿。” “是吗? ”我漫不经心地问道。 “没有一定的气候,长不出东西。可你知道那家伙制造的是什么样的气候。 你应该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