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耸耸肩膀。“如果一样东西是好的话,那么这东西本身就是好。一个人感 情冲动写了首十四行诗。我认为这首诗不一定写得很好。但是如果这是一首好诗 的话,难道会因为他爱慕的女人嫁了别人就使得他的爱慕在正常人眼里不大正当, 就降低了价值? 难道玫瑰就不是玫瑰了,因为——” “你在扯一些毫不相干的事。”他说。 “原来我又在扯不相干的事了。”我站起身子说。“当年我们还是孩子、喜 欢彻夜辩论的时候,要是我把你驳得没话可说,你就会说我在扯不相干的事情。 我们争论第一流拳击家能否打败第一流摔跤运动员? 狮子能不能打败老虎? 济慈的真善美是不是比雪莱的更好? 有没有上帝? 我们通宵辩论,我总是赢的, 而你——你这个混蛋——“我拍拍他的肩膀——”你总说我在扯不相干的事情。 可是小杰基从来不讲不相干的事情。而且他从来不作无关紧要的空谈。 因此——“我四下看看,抓起我的帽子和外衣——”我走了,让你好好想想 ——“ “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又笑了,他现在是我的朋友了,是我青少年时 代的朋友。 不过,我不理会他,而是接着说我的话——“你不能说我没有摊牌,我和头 儿都说了我们的打算。不过我得走了,我要赶半夜的火车去孟菲斯,我要去访问 一个巫师。” “一个巫师? ”他重复道。 “一个出色的巫师,叫利特保小姐。她将传给我阴间的信息,告诉我头儿的 医院会有一个黑黑的、英俊的、著名的叫斯坦顿的混蛋当院长。”我说完以后, 砰然关上他的房门就磕磕碰碰地跑下黑暗的楼梯,因为他那种公寓房子里灯泡坏 了总是没人换,而楼梯口总有辆小孩车,地毯破成碎条,空气阴湿,充满狗臭、 尿布臊、白菜味儿、老太太的气息、烧焦的肥油,人类命运所永远拥有的一切气 味。 我来到黑暗的街道,回头望望这幢房子。有一扇窗户的百叶窗没关上,我往 里面看了一眼。这是间小小的吃饭间,饭桌前坐了一个五大三粗只穿衬衫的秃顶 汉子,活像在椅子上靠了个麻袋包。他凑着一个盘子吃东西,身边站了个孩子, 老在拽他,一个头发凌乱,穿一件宽大的褪色裙衫的女人从炉子上端下一个热气 腾腾的铁锅,因为爸爸又像往常一样回家晚了,拖着一双肿痛的脚,而房租到期 了,约翰尼该买鞋子,苏西的学习成绩不太好;苏西站在他身边,无力地拽着他, 并傻乎乎地望着他,她有喉头炎,嗓子眼里咻咻作响;墙上歪斜地挂着麦克斯菲 尔德·帕立希的画,在天花板上没有灯罩的灯泡照射下,画面的蓝色染上一层扎 眼的铜绿色。楼内某处一条狗吠叫起来,另一家的孩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哭泣着。 这就是生活,亚当·斯坦顿栖身其中,尽量接近的生活;他偎依着生活,呼吸着 白菜味,在儿童车上绊跤,向过道里拉着手、嚼着口香糖的新婚夫妇鞠躬致意, 倾听着从单薄的隔墙那边传来的活不过夏天的垂死老妇的响动( 他告诉我她得了 癌症) ,在书籍和破椅子中间的旧绿地毯上来回踱步。他紧紧地依偎生活也许是 以求温暖,因为他没有自己的生活——他只有办公室、手术刀和修道院般的住房。 也许他并不偎依生活以取得温暖。也许他俯身生活,一手摸着生活的脉搏,深邃 的、蓝色的医生的眼睛仔细地观察着,双眉略蹙,随时准备喂药片,倒药水,开 刀做手术。也许他必须接近生活,以便为他所做的一切寻找理由,使他所做的一 切成为生活,而不仅仅是运用技术才能的乐趣——由于万牲中唯独人有巧手,能 掌握这些技术才能。 这一切都是胡说八道,因为你过的日子就是生活。在你遇到老同学时,这一 点应该牢记心头,不管他说,“呃,关于我们最近去刚果的旅行——”或者说, “嘻,我有一个可爱极了的小妻子,还有三个好得不得了的小宝贝——”不管你 是坐在饭店大厅,还是靠在酒吧柜台上和侍者聊天,还是在三月初的夜晚站在黑 暗的街道上凝望那亮着灯光的窗户,你必须牢记住这一点。而且你还得记住小苏 西有喉头炎,面包也许烤煳了,要赶紧走,因为时光迫促我得赶半夜的火车,因 为我的一切罪愆已被免除。因为生活就是你过的日子。 我转身时,楼上响起了一阵音乐,盖过孩子的哭声,震得砖墙的灰浆纷纷下 落。这是亚当在弹钢琴。 我赶上火车去孟菲斯,在那里呆了三天,会见了利特保小姐。回来时公文包 里多了些影印本和一份书面证言。 我回到家里,发现有人在信箱里给我留了个电话号码。是安妮的电话号码。 话筒传来安妮的声音,我的心又像往常一样跳了起来又沉了下去,就像一只青蛙 跳进了莲花池,引起漪澜荡漾。 她说她要见我。我说这好办,她可以一辈子都看见我。她不理会我这个小小 的玩笑,当然它不值得她注意。她说要我马上去见她。我建议,“在新月湾酒家 见面吧。”她同意了。新月湾酒家是斯莱德开的。 我比她先到,就着柔和的灯光、婉转的音乐声以及闪闪发亮的铬镍家具和斯 莱德本人一起喝了杯酒。我看看斯莱德乳白色的圆脑袋和讲究的服装,又看看主 管收款处的金发女郎,不由得怀念起好久以前禁酒时期的一个早上,当时头上还 有头发而口袋里一文不名的斯莱德在苍蝇乱飞的斯莱德酒馆的后屋,不肯迎合达 菲去强迫从乡间来的威利表亲喝啤酒。威利表亲就是威利·斯塔克。 他当时要了一瓶橘子水。斯莱德当时的行动使他一辈子都沾光受照顾,终生 受益。我边喝酒边端详他,暗自惊叹一个人的沉浮得失实在并不需要多少条件。 我抬头望望柜台上方的镜子,从中看见安妮·斯坦顿走进门口。确切些说, 镜子照出她走进大门的影像。我并未立即转身面对现实。我凝视镜子里的形象, 仿佛她是铭刻在头脑深处的记忆——犹如冬天封冻湖面清澈的冰水里有一片冻住 的洁净的、金黄鲜红的树叶使人突然回忆起满树霜叶、层林尽染、艳阳普照的时 光。但眼前一切并非记忆,而是安妮·斯坦顿本人站在摆满镜子的阴凉的房间里, 隔着蓝色的地毯,身前是一柜台的亮晶晶的瓶子和虹吸管,一位姑娘——呃,不 能算是妙龄少女了,一位大约五英尺四英寸高的年轻妇女,她有着一双端庄灵巧 的腿脚,娇小而又像车床加工过的滚圆的臀部,纤纤素腰撩得你直想用手去量一 下;灰色法兰绒裙服,剪裁朴素颇似男装,却又处处显示女性的曲线。 她站在门口,还没打算快步走过蓝色的地毯,只是慢悠悠地转动圆润、清秀 的面孔( 她戴着一顶浅蓝色的呢帽) 寻视室内。她四下张望时,我看到她蔚蓝包 的目光。 终于,她看到柜台边上我的后背,朝我走来。我没有转身去迎接她,也没有 在镜子里和她四目对视。她走到我的身后,叫一声,“杰克。” 我并不回头。“斯莱德,”我说,“这个陌生女人老是到处跟着我。我想你 这儿是个体面的地方。你对这事儿该怎么办? ” 斯莱德转过身子去看这个陌生女人。她的脸突然变得惨白,眼射怒火,目光 如电。“太太,”斯莱德说,“喂,小心点,太太——” 怒容满面、气得说不出话的太太忽然镇定下来。“杰克·伯登! ”她说, “如果你不——” “她知道你叫什么。”斯莱德说。 我转身面对现实,而现实不是铭刻在思想深处的冰冷的记忆,而是愤怒的、 阴沉的、致命的、通电的、一触即发的东西。“啊呀,”我说,“这不是我的未 婚妻吗! 嗨,斯莱德,请见见安妮·斯坦顿。我们快结婚了。” “嘻。”斯莱德说,他脸上毫无表情,就像早上碗池里的盘碟。“很高兴— —” “我们将在2050年结婚,”我说,“6 月举行婚礼——” “不是6 月的婚礼而是3 月的谋杀,”安妮说,“此时此刻的谋杀。”她笑 了,脸上的愠色消失了。她向斯莱德伸出手去。 “见到你很高兴。”斯莱德说。虽然他脸部一无表情,像个木刻的印第安人, 他的眼睛却早就注意到她的裙服所显示的一切线条。“喝一杯好吗? ” “好的,谢谢。”安妮说完要了一杯马丁尼酒。 喝完酒她说,“杰克,我们得走了。”她谢过斯莱德,就领着我走出大门, 来到充满霓虹灯、汽油臭、烤咖啡香和出租汽车喇叭声的黑夜。 “你真有幽默感。”她说。 “我们上哪儿去? ”我回避她的批评。 “你真是个聪明人。” “我们上哪儿去? ” “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成人? ” “我们上哪儿去? ” 我们漫无目标地顺街走去,走过酒吧间,海味馆,小报摊和卖花老妇人。我 买了一些栀子花送给她,又说,“我想我是个聪明人,不过这只是为了消遣。” 我们又走了半条街,在游游荡荡、出入于商店酒家大门的人群中挤来挤去。 “我们上哪儿去? ” “要不是我有话跟你讲,”她说,“我哪儿都不跟你去。” 我们又经过一个卖花的老妇人。于是我又拿起一束栀子花,放下五角钱,又 把花束塞给安妮·斯坦顿。“如果你不肯客气一点的话,”我说,“我就要用这 玩意儿把你闷死。” “好吧,”她笑了,“好吧,我会态度好一点。”于是她挽起我的胳膊,另 一手握着花束,皮包挂在胳臂上,和我一起齐步走。 我们俩默默地、步调一致地走了半条街。我低头看着她的脚一、二、一、二 地款款而行。她穿着一双黑色小山羊皮鞋,式样朴素无华,她的步伐稳重、矫健, 小巧、优美的脚踝一二一二忽隐忽现,引人入迷。 我又问,“我们上哪儿去? ” “走走,”她说,“随便走走。我烦躁得很,静不下心来。” 我们又往前走,朝着河流走去。, “我得跟你谈谈。”她说。 “好嘛,谈吧。唱吧。说吧。” “现在不行。”她认真地说,抬起头看看我;街灯下我发现她的表情十分严 肃,甚至有些忧愁。她绷着脸,俊俏的面庞上皮肤绷得紧紧的。这张脸上没有一 点多余的东西,却又永远令人感到一种有所控制的强烈的激情,沉静平稳的表面 下蕴藏的强烈感情,如同玻璃后面的火焰。然而,我看得出来,这种强烈的感情 今天格外炽热,要是火苗再往上窜一点点,玻璃就会炸裂。 我没吭声,我们又走了几步。她开口了,“呆会儿再说。现在就随便走走。” 于是我们又走了起来。我们离开了以酒吧、赌场、饭馆为主的街道;旋转式 大门内传来的宛转悠扬或高亢激越的乐声消失在我们的身后。我们经过一条肮脏、 黑暗的街道,有几个孩子顺着楼墙急促地奔跑,口中发出短促的、空洞的叫喊, 像沼泽地里的鸟儿在啁啾。楼房的百叶窗都关上了,只是偶而有个窗户漏出一线 光亮或传出极为低微的说话声。春天里,天气转暖以后,人们会在黄昏时刻坐在 门前台阶上,互相聊天。偶而,一个男人走过,便有一个女人很随便地问道, “喂,伙计,你想要吗? ”这里是妓院区的边缘,有些房子就是妓院。然而在现 在这个季节,在夜晚,房子里的一切生活——无论美好的还是丑恶的——都深深 地禁闭在潮湿的、碎裂的砖块或糟朽的木头蜗居里。一个月以后,早春4 月时分, 城外远处,牛轭湖、环礁湖、小溪,甚至死水塘里都会长满从雪青色到紫酱色的 凤眼兰,黑色的水面上,丛丛簇簇满是怒放的、粗俗的、厚厚的、结实的花朵; 古老的柏树上动人心弦的少女美梦般的绿芽已经长成为树叶;胳膊粗细的、泥土 色的、黏乎乎滑溜溜的水蛇会从沼泽地里爬出来越过公路,要是汽车前轮轧着它 的话,车身会轻轻一颠,发出“扑”的一声,它的尾巴扫在挡泥板上轻轻地响一 下;沼泽地里会飞出各种虫蝇,它们不论昼夜,在空中飞舞,发出嗡嗡的电风扇 般的声响;夜晚,猫头鹰在沼泽地像爱情、死亡、诅咒似地呜咽呻吟,有时候从 漆黑的沼泽地里会飞出一只猫头鹰,直冲车前灯的光圈,猛地扑上车头水箱,像 一个撕破的羽毛枕头一样摔了下去;田野里长满繁茂的、毛茸茸或光滑的、多汁 黏乎的青草,牛大口吞食这种青草却从来不长膘,因为青草长在黑土里,不管草 根多深——即使扎根极深——地底下只有黑乎乎、油腻腻的泥土,没有一块石头 给青草增加些钙素——啊,再过一个月,在早春4 月时分,当郊外万象更新、生 机勃勃的时候,安妮·斯坦顿和我现在正在行走的这条大街上,破旧的房子将在 夜晚敞开大门,把现在封闭其中的一切生活倾倒在台阶上和大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