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现在街道空荡而昏暗,街尽头有一根歪斜的路灯灯柱,灯光把路面碎石照得 油光光、滑溜溜,所有的百叶扇都紧闭着,这一切像是舞台布景。你期待着女主 人公漫步上场,倚在灯柱上,点燃一根香烟。但她没有出现,安妮·斯坦顿和我 从布景中间走了过去;你知道布景是硬纸板做的,但你伸手摸到的是带毛刺的砖 头和有弹性的水泥。我们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我们不说话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在 这样一个看上去像是硬纸板做的舞台布景的极其古怪的地方,你说的任何话都像 是某个长头发、歪屁股的家伙写的东西——这家伙住在公寓楼上一间硬纸板搭起 来的房间里( 就在天井上面——噢,耶稣啊,就在天井上面) ,为小剧院写了个 剧本,剧情开始时女主人公漫步上场,倚在一根歪斜的路灯柱上,点燃一根香烟。 不过,安妮·斯坦顿并非女主人公,她并未靠在路灯柱上,她没有说话,我们继 续走着。 我们一直走到河边,码头伸向河面,两旁是货栈仓库。路灯下,码头的铁皮 屋顶发出幽幽的亮光。码头桩基上方,浓雾弥漫,升腾缭绕,有时雾气散开露出 天鹅绒般柔软光滑的、没有一丝动静的水面,河水像铁皮屋顶一样发出幽幽的暗 光,极似水獭的黑色光滑的皮毛。远隔几个码头以外,货船的桅杆在黑色的天穹 下难以辨认。下游某处响起一阵汽笛的呜咽声。我们在码头边上行走,眺望河面, 乱蓬蓬的、翻卷的、棉絮似的浓雾充斥着黑色上空。浓雾紧挨着水面,你越过浓 雾放眼望去,仿佛夜晚登高,在山顶上越过云层,眺望数里之外的下方世界。对 岸远处星星点点地有几盏灯光在闪烁。 我们来到一个露天码头。我记得暑天黄昏举办江上夜游的游览船就在这里接 客——熙熙攘攘的、推推搡搡的、高声叫喊的、抱着孩子的、喝着汽水啤酒的、 汗流浃背的人群。但是现在这儿没有明轮船——雪白得像结婚蛋糕、饰以金色和 红色的装潢、歪歪斜斜,未必能发动的明轮船——没有蒸汽风琴在演奏《迪克西 》,也没有汽笛在长鸣。在没有月光的夜晚,这里是死一般的沉寂,像戈壁沙漠 一样空旷。我们走到码头尽端,倚在栏杆上,眺望河面。 “可以开始了吧。”我说。 她没有吭声。 “可以开始了吧,”我又说,“我想你要谈件事儿。” “关于亚当的事儿。”她说。 “亚当怎么了? ”我心平气和地说。 “你知道的——你完全知道的——你去过他那儿——” “喂,”我觉得心里冒火,说话有些怒气冲冲,“我去他那儿给他提个建议。 他是个成人,他不喜欢我的建议的话完全可以不接受。用不着来责怪我—— “ “我并没有责怪你。”她说 “你刚才就在责备我。”我说。“要是亚当拿不定主意,不会处理自己的事 情,你不必来责怪我。” “我并没有责怪你,杰克。你真是神经过敏,太容易生气了,杰克。”她拍 拍我扶着栏杆的胳臂,我觉得胸中的怒火消了下去。 “要是他不会处理自己的事情,那你——”我开始说。 但她马上很严厉地打断我的话,“他不会处理自己的事情。问题就在这儿。” “喂,听着,我只给他提了个建议。” 她为了安抚我,给我消气而放在我胳臂上的手突然紧紧抓住我,指甲快抠到 骨头里去了。我不由得一惊,但我同时听见她耳语般低声紧张地说,“你可以使 他接受你的建议。” “他是个大人了,他——” 她又打断我的话,“你一定得让他接受——你一定得那么做! ” “上帝啊! ”我说。 “你一定要让他接受。”她又说一遍,嗓门仍然很低很紧张,我敢肯定她那 抓住我胳臂的手指都快抠出血了。 “我不过向他提个建议,你刚才就对我凶极了。”我说。“可现在你又说我 一定得让他接受这个建议。” “我要他接受这个建议。”她说着松开了手指。 “噢,我真没想到,”我对着广漠的夜空评论道,又转过头来端详她的面容。 夜色朦胧光线很暗——我看到她脸色灰白,乌黑的眼睛闪烁着微光——但我 知道她这番话不是随便说出口的。“原来你要他接受这个建议? ”我慢吞吞地说 道。“你是斯坦顿州长的女儿、亚当·斯坦顿的妹妹,而你要他接受这个建议? ” “他必须接受。”她说。我看见她戴着手套的小手紧紧地抓住栏杆,我替栏 杆感到疼痛。她凝望河面纷乱弥漫的浓雾,好像站在山峰眺望遮盖黑暗世界的乌 云。 “为什么? ”我问。 “我去他那里,”她望着河面说道,“去和他谈这件事。我刚去的时候对他 是否应该接受你的建议并没有把握。我当时没有一定的看法,可我看见他以后就 拿定了主意。” 她的话好像舞台下面的闹声,眼睛余光瞥见的东西,或者手上拿着东西没法 去搔的痒痒,我感到不安。我听她讲话,但扰乱我的不是她的话语,而是某样别 的东西。我一时说不上是怎么回事。于是我抛开不安的念头,仔细听她说话。 “我看到他那副样子,”她说,“我就知道了。我就是知道该怎么办了。啊, 杰克,他十分激动——这并不正常——因为有人向他提个建议他就激动得不行。 他把自己和一切事物隔断关系——和一切人,甚至和我都隔着心。当然不是真隔 心,不过我们不再像以往那样无话不谈了。” “他忙得很。”我勉强找了个理由。 “忙,”她重复道,“忙——对,他很忙。从他进医学院以来,他一直就住 拼命干活。有样东西驱使着他卖命——赶着他干活。不是钱财,不是名望,也不 是——我实在不知道是什么——”她说不下去了。 “这好解释。”我说。“他想做好事。” “好事。”她重复我的话。“我以前也这么想——嗯,他做好事——但是— —” “但是什么? ” “嗯——我不知道——我不应该说——我不应该——但我觉得他的工作—— 即使是做好事——这一切都是摆脱别人的方法,他甚至要摆脱我——连我也在内 ——” 她又说,“唉,杰克,我们大吵一架。吵得凶极了。我回家哭了一夜。你知 道我们俩一直好极了。可现在大吵了一架。你知道我们俩一直很要好吧? 你知道 的? ”她揪着我的胳臂,好像要我表示同意,要我告诉她他们一直很要好。 “是的,”我说,“我知道。”我看看她,担心她会哭起来。但她并没有哭 泣;我早就应该知道她不会哭的,她这种人只有半夜躺在床上才会哭的,如果她 哭的话。 “我告诉他,”她说道,“我告诉他如果他想干好事——真正做点好事—— 现在是机会。办法是办好医疗中心,甚至把它扩大,等等。可他变得冷若冰霜, 说他决不跟这个医院发生关系。我骂他自私——又自私又骄傲——把他的自尊心 看得比什么都重。比做好事还重要——比他的责任还重要。他对我横眉怒目,抓 住我的手腕,说我什么都不懂,说一个人要对自己负责。我说他只考虑自己的自 尊心,只想到他的傲气;他说他很骄傲,不愿意同流合污,如果我要他跟污秽沾 边的话,我可以——”她闭上嘴,吸了一口长气,我想,为了镇定一- 下神经可 以接着讲下去。“唉,他要说我可以滚出去,不过,他没说出口。我很高兴——” 她又停顿一下——“他没有讲,我很高兴。至少,他没说出口。” “他不是这个意思。”我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如果你看见他两眼怒火,脸色刷白,脸拉得很长 的话。喔,杰克——”她又抓住我的胳臂,使劲摇晃我,好像我知道答案—— “他干吗不肯干? 他干吗要这种样子? 难道他不明白他应该接受这个建议吗 ? 他是干这件事的人才,他应该干。为什么,杰克? 为什么? ” “说穿了,说得不好听的话,”我说,“因为他是亚当·斯坦顿,斯坦顿州 长的儿子,佩斯·斯坦顿法官的孙子,摩根·斯坦顿的曾孙。他一辈子都相信很 久以前管理这个世界的是些品格高尚的英俊男子,他们不是穿着齐及膝盖的马裤 和饰有银鞋扣的靴子,便是穿革命军制服或礼服大衣,甚至穿鹿皮马裤、戴熊皮 帽子——亚当·斯坦顿不是个势利鬼——他们围桌而坐,坦率而友好地讨论公共 事物的好处。他是个浪漫主义者,他心中有一幅关于世界的美好的图画,如果这 个世界与他心目中的图画不相符,他就要抛弃这个世界,即使这种做法意味着不 分好坏地把洗澡水连着孩子都一起倒掉。”我又补充一句,“抛弃世界就是不分 好坏地把洗澡水连着孩子一起倒掉。” 她注意地听了一会儿,转过脸去望着河面上的雾气。她喃喃地说,“他应该 接受这项工作。” “噢,”我说,“如果你要他这么做的话,你得改变他心目中对世界的看法。 如果我了解亚当·斯坦顿的话。“ 我确实了解亚当·斯坦顿。我说话的时刻仿佛看得见他那皮肤绷得很紧的面 庞和坚定的、像愈合得很好的伤口似的嘴巴以及蓝色的、冷静而炯炯有神的深邃 的眼睛。 她对我的话没有反应。 “只有这个办法,”我说,“你还不如就采用这个办法。” “他应该接受这个工作。”她望着河面低声说道。 “你真的很想要他接受这个工作? ” 她转过身子,我全神贯注努力辨认她的表情。她说,“我真的很想。” “你说话当真? ”我说。 “当真。他应该干这工作。为了挽救他自己。”她又一把抓住我的胳臂。 “为了他自己。也为了别人。为了他自己! ” “你很肯定吗? ” “肯定。”她悻悻地说。 “我的意思是你肯定你想要他干这个工作? 胜过其他一切? ” “对。”她说。 我端详她的面容。这是一张漂亮的面孔——如果不是漂亮的话,那就是比漂 亮还美丽,一张显得紧张的、圆润的、瘦削的、完美无瑕的面孔。灰蒙蒙的夜色 中这张面孔死一般地惨白,两眼犹如乌黑的火花。我审视她的面孔,一时把一切 问题都置之脑后,仿佛它们掉进浓雾落到身下的河水里,随着沉寂的水流漂走了。 “对。”她低声重复道。 但是我仍然聚精会神地凝视她的面孔。这么些年来,我是第一次这样仔仔细 细地端详她的面孔——要想真正仔细地看清一样东西,你必须摆脱时间和问题的 羁绊。 “对。”她悄声低语,她的手轻轻地抓住我的胳臂。 她的手使我从沉思中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