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好吧,”我动了一下身子说道,“不过你并不了解你要求的是什么东西。” “没关系。”她说。“你能使他接受这个工作吗? ” “我能。”我说。 “呃,那你为什么不——你为什么要等——为什么——” “我以为——”我说得很慢——“我一直以为我不会干这件事的——至少, 不是用这种方式——如果你,你没有亲自要求我的话。” “你有什么办法能做成功? ”她问道,她的手指紧紧握住我的胳臂。 “很简单,”我说,“我可以改变他心目中对世界的看法。” “怎么改变? ” “我可以给他上一堂历史课。” “一堂历史课? ” “对,你不记得了吗? 我是研究历史的。我们搞历史的人都知道人是个复杂 的玩意儿,人不是分好人坏人两种。人本身是又好又坏,好来自坏,坏又源出于 好。人如果不是这么复杂的话就要天诛地灭。可是亚当是个科学家,一切事物对 他来说都是井井有条的,两个氢原子和一个氧原T-~]化合表现永远一样。 事情总是那么一回事儿。因此,浪漫主义的亚当对世界的想象跟科学家亚当 工作的世界形象完全一样。秩序井然,有条不紊。好就是好;坏就是坏。 没有——“ “别说了,”她命令我,“别说这些事了。把事情告诉我。你不想告诉我。 你瞎说一切,不想告诉我。现在,你告诉我。“ “好吧,”我说。“你记得我问过你欧文法官破产过没有? 哼,他破产过。 他的妻子也没有钱。他只是以为她有钱。因此,他接受贿赂。“ “欧文法官? ”她说,“贿赂? ” “对,”我说,“我可以证明。” “他——他是父亲的朋友,他是——”她不说话了,她挺直身子,转过脸去 眺望河面。过了一阵子,她仿佛不是在对我说,而是对浓雾以外的整个世界用坚 定的口气说,“哼,这不说明什么问题。欧文法官。” 我没有作答。我也眺望翻滚升腾的雾气以外的黑暗。 我没有看她,但我感觉到她又转过脸来望着我。 “得了,说话呀。”她说。她的声音显得很紧张。 但我一声不吭。我静静地等待着,我等待着。寂静中我听见浓雾下面的河水 拍打桥桩的微弱声响。 终于,她说话了。“杰克——我——我父亲——是不是——” 我没有回答。 “懦夫! ”她说,“胆小鬼,你不肯告诉我。” “是的。”我说。 “他接受贿赂了吗? 他有没有? 有没有? ”她抓住我的胳臂,猛烈地摇晃我。 “还没那么糟糕。”我说。 “还没那么糟糕,没那么糟糕。”她学着我的腔调,拽着我的胳臂,放声大 笑。突然她松开手,把我的胳膊使劲推开,仿佛怕脏似地往后退缩。“我不一信。” 她宣布道。 “是真的。”我说。“他知道欧文受贿,可是他保护了他。我能证明。我有 凭证。我很抱歉,不过这是真的。” “啊,你很抱歉! 你真抱歉。你把这一切,这一切谎话都挖掘出来——为了 那个人——为了那个斯塔克——为了他——而你——你又很抱歉。”她又放声大 笑。她转过身子,边笑边顺着码头,踉踉跄跄地跑开去。 我赶快追上去。 我在码头尽处追上了她,我刚要去抓住她,一个警察从货栈暗处走出来说, “喂,伙计,干什么! ” 这时,安妮打个踉跄,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晃动身子挣扎着。 警察走了过来。“怎么回事儿? ”他问道。“你干吗要追这位太太? ” “她有些歇斯底里,,‘我连珠炮似地说得很快,”我正在照料她,她喝了 点酒,就喝了一两杯,她有些歇斯底里。她受到很大的打击,悲伤过度——“ 身材粗壮矮胖、胡茬很浓的警察摇摇摆摆地向我们走过来,俯身闻一下她吐 出的气息。 “——她受到很大的打击,心烦意乱,喝了点酒,有些歇斯底里。我正要把 她送回家。” 他转过胡子拉碴的胖脸对我说,“我会把你用警车送回家的。你还是小心些 为好。” 他不过说说而已。我知道他是在虚张声势,时候不早了,他厌烦了,没劲得 很。我完全明白,也应该恭恭敬敬地说,我会小心的,或者我应该笑着甚至使个 眼色对他说,当然,长官,我会把她送回家的。不过,我没有说这些话。我当时 激动而紧张:她在我怀里使劲挣扎着,嘴里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而我面前是警 察那张可憎的胡子拉碴的胖脸。我不由地说,“你他妈的敢。” 他的眼珠子快瞪出来了,血涌上下颏,脸色发黑。他冲近一步,伸手去摸警 棍,嘴里说,“我他妈的不敢! 我马上就干,把你们俩一起带走。上帝作证。” 他说,“走吧。”他用警棍捅捅我,又说了一声,“走吧。”便赶着我们朝 码头尽端走去。显然他要去那儿电话亭打电话。 警棍顶着我的后腰,我向前走了几步,手里拽着安妮,她始终没开口。忽然 我心生一计,“喂,如果你明天还想当警察的话,最好听我说话。” “听个屁,”他呵斥一声,更使劲地捅捅我的后腰。 “要不是有这位女士的话,”我说,“我就跟你去,把你毁了。我才不在乎 去一趟警察局。不过我想给你个机会。” “机会,”他呸了一口,又使劲戳了我一下。 “我要伸手到口袋里去,”我说,“不是为了拿枪,而是拿皮夹子,我要给 你看样东西,你听说过威利·斯塔克吗? ” “当然。”说着他又捅我一下。 “你听说过杰克·伯登吗? ”我问,“那个当威利秘书的新闻记者。” 他边思索边赶着我们往前走。“听说过。”他不大情愿地说。 “那你也许愿意看看我的名片。”我说着伸手去取钱包。 “别动。”他用警棍压住我刚抬起来的胳臂。“哼,你别动,我来拿。” 他伸进我的口袋,取出钱包,想要打开看看。这是他的办事原则。 “你敢打开我的钱包,”我说,“我就要毁了你,不管你叫不叫警车。把钱 包给我。” 他递了过来,我取出一张名片交给他。 他凑着昏沉的暮色仔细看了半天。“耶稣啊,”他嘘了口气,发出像小孩的 汽球破裂后空气跑漏出来时的嘶嘶声,“我怎么知道你是他雇的人? ” “你下回要冒失的话先打听清楚。”我说。“给我叫辆出租汽车。” “是,先生。”他说。他多肉的胖脸上,小眼睛冒着怒火,充满对我的仇视。 “是,先生。”他说完朝电话亭走去。 突然,安妮挣脱身子。我以为她又要跑了,便又紧紧抓住她。她厉声低语, “哼,你真了不起,真了不起——你真伟大——你会威胁恶棍——你管起警察来 了——你真了不起——” 我没有理会她的话,只是紧紧抓住她,我觉得心里压了块大石头,沉重得很。 “——你真了不起——真清白——这一切真了不起,真干净利落——” 我没有吭声。 “——你真够了不起的——又清白又强大——啊,你真是个英雄——” “我做事荒唐,我实在抱歉。”我说。 “我想不出来你在谈哪一件具体事情。”她故作亲热地低声说道,她特别强 调“哪一件具体事情,‘这几个字像一把利剑扎在我身上。她说完就转过脸去再 也不看我一眼;我抓住的她那条胳臂就像商店橱窗里的模特儿一样毫无生气;我 胸口的冰冷的石头像深井底下沾满烂泥的石块。多肉的胡子拉碴的胖脸回来了, 在昏暗的、浓雾重重的夜色中露出对我仇恨的目光,河边响起一声喇叭声.在出 租汽车里,安妮.斯坦顿坐在角落里,腰板挺得笔直,尽量不挨着我;汽车外边, 幽幽的路灯摇曳着,照射出她那惨白的面孔。她不肯跟我讲话,一直到我们来到 一条有电车轨道的街道。她说,”下去。你可以在这儿乘车。我不要你送我回家。 “ 于是我下车。 五天以后,电话里响起安妮·斯坦顿的声音。 她说,“那些东西——你说你有的那些文件——把它们寄给我。” 我说,“我可以拿来给你看。” 她说,“不要。你寄来。” 我说,“好吧。有一个文件,我多了一张影印本。明天我去把另一份材材料 影印一下,一起寄给你。” 她说,“影印材料。原来你并不信任我。” 我说,“我明天寄来。” 小小的黑色话筒里响起咯嗒一声。接着便是微弱的、嗡嗡的电流声;这是茫 茫空间的声音,是无边空旷的声音,是绝对虚无的声音。 我每天晚上回到屋里都要看看那架电话。我会对自己说,电话铃要响了。 有一天,我甚至肯定它响过了,因为电话铃声仿佛在我耳朵里响个不停。但 是它没有响。我不过是睡着了。有一天,我拿起电话听筒凑在耳边,倾听里面微 弱的电流声,那嗡嗡声是我已经提到过的各种各样事情的声音。 每天晚上,我都去大厅服务台打听是否有人给我留过电话号码。有时是有人 留下电话号码。但从来不是我要的那一个。 于是我上楼进屋。我的房间里有电话,有从孟菲斯带回来的装着影印文件和 书面证言的公文包。我还没有把这一切交给头儿。我甚至还没跟他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