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这并非因为我不想交给他。我会交给他的。我会这么做的。但我一时还不想 交出来。我暂时还不打算这么做。我要等电话铃响了以后。 但是电话铃始终没响。 大约一周以后,一天晚上,我上楼时拐过楼道,看见离我房门不远的长凳上 坐了个女人。我摸出钥匙,插进锁孔,正要进屋时,忽然觉得那个女人站在我的 身后。我转过身子。原来是安妮·斯坦顿。 地毯很厚,她走过来时没出声响。她脚步很轻,不会出声响的。 “你把我吓出心脏病了。”我边说边敞开大门,“请进。” “我想你一向很关心我的名誉,”她说,“至少你是这么说的。你说过一次。” “我记得的。”我说。“不过进来吧。” 她走进屋子,背对着我站在屋子中央。我关上房门。我注意到她手里除了提 包外还有一个棕色大信封。 她没有转过身子,而是径直走向靠墙的书桌,把大信封往桌上一扔。“还你,” 她说,“影印材料。我送回来了。不过,如果你当初信任我的话,我还回来的会 是原件实物。” “我知道。”我说。 “太可怕了。”她背对看我说。 我走过去抚摸她的肩膀。“我很抱歉。”我说。 “太可怕了。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这有多可怕。于是,我站在她身后,不敢去碰她,尽管心里很想。 “你不知道。”她说。 “对,我不知道。” “太可怕了。‘她转过身子,目光炯炯地望着我,我仿佛落入一口深井。” 太可怕了。“她说。”我把它们——把这些东西——给了他,他读完以后呆呆地 站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响——脸色惨白,出气很粗。我碰碰他——他看了 看我——他望着我看了半天。后来他开口了——他看着我说,’你。‘他就说了 这么一个字,’你。‘他看着我。“ “岂有此理。”我说,“去他的,他有什么可责怪你的? 他为什么不责怪斯 坦顿州长? ” “他责备他的。”她说。“噢,他责怪他的。因此才可怕呢。他怨他的那种 样子。怨他的亲生父亲。你记得吧——杰克,你记得的——”她伸出手来放在我 的胳臂上——“你记得吧——我们的父亲——他以前——他以前怎么给我们讲故 事——他多么爱我们——他怎么教亚当,又是多么为他感到骄傲——他花了多少 时间亲自教亚当——噢,杰克,他坐在炉火前面,我还是个小女孩,他给我们读 书,我把脑袋靠着他的膝盖——噢,杰克——你还记得吗? ” “我记得的。”我说。 “对。”她说,“对——母亲去世了,父亲尽了最大的努力——他真为亚当 感到骄傲——现在亚当——现在——”她放开我的胳臂,后退一步,举起双手, 心神烦乱地抚摸她的前额。“噢,杰克,我做了些什么呀? ”她轻声说道。 “你做了你认为应该做的事情。”我坚定地说。 “对,”她悄声低语道,“对,是这么回事。” “事情已经干了。”我说。 “对,已经干了。”她说道,嗓门高了一点。她紧闭双唇,脸部表情突然酷 似亚当,嘴唇有力地紧闭着,脸绷得很紧,她昂首傲视整个世界;而我很想放声 痛哭。如果哭泣是我的习惯的话。 “对,”我说,“已经干了。” “他肯干了。”她说。 我几乎脱口而出要问她,什么,干什么? 因为当时我忘了我为什么把事实真 相告诉安妮,为什么给她那些影印材料,她又为什么把这些东西给她哥哥看。 我一时忘了其中的缘由。但我想起来了,问道,“你把他说服了? ” “没有,”她慢慢地摇了摇头,“没有,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把这些东西 交给他。他明白了。” “怎么回事? ” “就是我告诉你的那么回事。他狠狠地瞪着我说,‘你。’就是这种口气。 我说,‘亚当,别用这种口气,你千万别这么说话,亚当,你一定不能用这 种口气! ’他说,‘为什么? ’我说,‘因为我爱你,因为我爱他,爱父亲。’ 他还是瞪着眼睛望着我,他说,‘爱他! ’他又说,‘但愿他该死的灵魂下地狱 ! ’我喊了起来,‘亚当,亚当。’但他转过身子不理睬我。他走进卧室,把门 关上。我离开他,在黑夜里乱走了好一阵子。否则我睡不着觉。整整三天,他没 理我。后来他叫我去看他。我去了,他把这些东西还给我。“她指指桌上的大信 封。”他叫我告诉你他肯干了。让你作安排。就是这么回事。“ “这可是一大堆事。”我说。 “对。”她绕过我向门口走去。她伸手去抓门的把手,转动一下,把门打开。 她回过头来看看我说,“对,是一大堆事。” 她该走出去了。 但她手扶房门站住了。“还有一件事。”她说。 “什么事? ”我说。 “答应我一件事。”她说。“如果你万一要用那些东西,那些材料的话,先 给 欧文法官看看。给他一个机会。至少,给个机会。“ 我答应了。 一辆黑色的大凯迪拉克。我坐在后座,看见车头在路灯下若明若暗地闪烁着。 车身轻快地驶过街道,驶过嫩叶吐绿的大树,因为现在已是早春4 月。终于我们 来到一条没有成行树木的街道。 “到了,”我说,“右边那一幢,食品杂货店前面的那一幢。” 糖娃把凯迪拉克开到路边,好像母亲亲吻一下小宝贝,然后把他轻轻放下。 他跑步绕过车头来为头儿开车门,但头儿早已下了车。我钻出车门站到他的 身边。“就是这个地方。”我说着便朝门口走去。 我们要去看望亚当·斯坦顿。 我告诉头儿亚当.斯坦顿接受医院职务,通知我安排一切时,头儿“噢”了 一声,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了一番。他说,“你真是个斯万加里。” “是啊,”我说,“我是斯万加里。” “我要去看看他。”头儿说。 “我去把他叫到这儿来。” “把他叫到这儿? ”头儿说,“我去他那儿。该死的,他给了我大面子呢。” “可你是州长,不是吗? ” “你他妈的说得对,我是州长,”头儿说,“可他是斯坦顿大夫。我们什么 时候去? ” 我说只能晚上去,除了晚上你别想找到他。 于是我们在晚上来到这里,走进拥挤不堪的公寓大门,爬上晦暗的楼梯,绊 着童车,闻着混杂着白菜和尿布的气味。“他倒真会挑个住的地方。”头儿说。 “对,”我表示赞同,“很多人都想不通为什么他要住这儿。” “我想我是懂得的。”头儿说。 我还在捉摸头儿能否懂得其中道理的时候,我们已经走到他的门口。我敲敲 门,推门进屋,迎上亚当·斯坦顿平静直视的眼光。 糖娃闪身进屋,我正要关门,那一刻,亚当和头儿彼此打量对方,一言不发。 我转过身子介绍说,“斯塔克州长,这是斯坦顿医生。” 头儿向前走上一步,伸出右手。也许我胡思乱想,但我仿佛觉得亚当迟疑了 一下才握住头儿的手。头儿一定也注意到了,因为等亚当伸出手来,两人还在握 手而没说话时,头儿忽然微微一笑说,“瞧,伙计,没像你想的那么糟吧,握握 手不会杀了你。” 接着,老天爷,亚当也笑了。 我又说,“这是奥谢安先生。”糖娃蹒跚向前,伸出粗短的胳臂,塞得鼓鼓 的手套似的胖手僵硬地垂着。他满脸扭曲,使劲地,“我很——很——很——” “认识你我很高兴。”亚当说,我看见他的目光落在糖娃左胳肢窝下面鼓起 来的部分。他转脸对头儿说,“这位就是我常听说的你的神枪手? ”他脸上没有 一丝笑容。 “啊呀,”头儿说,“糖娃带枪是为了玩玩的,并不当真。糖娃是我的朋友。 没人能有糖娃开汽车的本事。“ 糖娃望着头儿,神情就像你刚搔过脑袋的一条狗。 亚当不作表示。我以为买卖要吹了。终于,亚当十分正式地说,“先生们请 坐。” 我们坐了下来。 糖娃偷偷地从外衣口袋摸出一块糖,放进嘴里,慢慢地咂着,他的爱尔兰人 的双颊吸了进去,他的眼睛充满幸福的神情。 亚当端坐在椅子里,等待着。 头儿靠在一张破旧的沙发里,并不急于开口。但他最后还是说话了,“嗯, 医生,你对这事儿有什么想法? ” “对什么事儿? ”亚当问道。 “对我的医院? ” “我认为这医院对本州百姓会有些好处。”他说完了又加了一句,“还能帮 你搞些选票。” “你不必去想选票问题,”头儿说,“搞选票的办法有的是孩子。” “我听说是如此。”亚当说完沉默不语,让头儿去品尝沉默的滋味。 头儿品尝一阵又说,“是啊,医院会带来些好处。但你不插手的话,发挥不 了多少作用。” “我决不允许别人来干涉我的工作。”亚当说得很干脆,并不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