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别担心。”头儿哈哈大笑。“我也许会开除你,伙计,但我决不会横加干 涉。” “如果这是威胁的话,”亚当说着,浅蓝色的眼睛冒出怒火,“那你来这儿 是浪费时间。你知道我对本届政府的看法。我一直公开发表我的看法,今后我也 不会缄默,不会不发表意见的。你明白吗? ” “大夫,”头儿说,“大夫,你并不懂政治。我跟你坦率说吧。即使你像条 断了尾巴的狗在街上大吼大叫,我还是可以照样领导这个州,连十个这样的州政 府都行。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不过,你完全不懂政治。” “有些事情,我还是懂的。”亚当板起面孔冷冷地说着。 “可还有些事情你并不懂,就像我不懂一样。但是有一件事情我懂得而你并 不明白。我知道什么东西能驱使牝马起步前进。我能够使牝马抬腿走路。 还有一件事情,既然我们以诚相见——“头儿突然止住话头,侧过脑袋,瞥 了亚当一眼,问道,”我们能开诚布公坦率相交吗? “ “你说还有另外一件事情。”亚当笔直地坐着,对头儿的问题不予理睬。 “是啊,还有一件事。不过,嗳,大夫——你认得休·米勒吗? ” “认得,”亚当说,“对,我认得他。” “嗯,他曾经跟我共事合作——对,做司法部长——可他辞职不干了。你知 道为什么吗? ”他不容亚当回答又接着说下去,“他辞职是因为他想保持一身清 白。他想要砖块可并不知道砖块是人在泥水里摸爬滚打制出来的。他就像那些爱 吃牛排可不肯去屠宰场的人,因为屠宰场里有些残暴的坏蛋,他们不爱惜动物, 应该受到禁止虐杀动物协会的惩处。总之,他辞职不干了。” 我注意地观察着亚当的脸色。他脸色苍白毫无表情,一如光滑的石雕像。 他像个罪犯在鼓足勇气听候陪审团头头宣布讨论结果,也象个病人在打起精 神听取医生宣布诊断结论。亚当一定是见过很多这样的面孔。他一定对着这样的 面孔,说过他所应该说的话。 “是啊,”头儿说,“他辞职了。他那样的人什么都要,可又要同时通过两 种方法得到一切。你见过这样的人吗,大夫? ” 他瞥了亚当一眼,好像他在柳树下向河里扔苍蝇作鱼饵去钓鲑鱼。可是鱼并 没上钩。 “是啊,老休——他从来不懂得一个人不能样样都俱全。人所能得到的东西 为数极少。而且不可能不劳而获。休继承了一小笔财产,还继承了米勒家族的姓 氏。于是,他就认为人可以得到一切。啊,他还想要一样无法继承的东西。 你知道是什么东西吗? “他望着亚当问道。 “什么东西? ”好半晌,亚当才说话。 “善良。对,朴素单纯的善良。可善良是没法继承的。你得培养它,大夫, 如果你要的话。而且你得在邪恶中创造善良。邪恶。你知道为什么吗,大夫? ” 他从破椅子里坐直起来,上身前倾,两手扶住膝盖,两肘翘起,脑袋伸得挺长, 头发耷拉在眼睛上面,目不转睛地望着亚当。“善出自恶,”他又说一遍,“你 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没有别的东西能创造善良。”他靠在破椅子上,轻声问道, “你了解这一点吗,大夫? ” 亚当一言不发。 头儿耳语般更为轻柔地问道,“你知道这个道理吗,大夫? ” 亚当舔舔嘴唇说,“我有个问题要问你。是这么个问题。如果照你说的,有 恶才有善,善只能出自恶,那你怎么知道善是怎么一回事? 你怎么能认出善? 如 果善孕育于恶的话。请你回答这个问题。” “好回答,大夫,容易得很。”头儿说。 “好吧,回答吧。” “你边干边创造呗。” “创造什么? ” “善啊,”头儿说,“我们谈的不就是这个吗? 大字书写的善。” “原来你边干边创造。”亚当轻声重复头儿的话。 “否则,上百万年以来,大家在干吗,大夫? 你的祖爷爷从树上爬下来的利 候,对善恶是非毫无概念,他知道的未必比树上的猫头鹰多。可是他从树上爬下 来,他开始一边生活一边创造善良。他创造他打交道办事情所需要的一切,大夫。 他创造出来的使人人赞叹为善的与正确的东西总跟不上他办事的需要。因此事物 才有变化,大夫。因为大家认为正确的东西总满足不了办事情打交道的需要。于 是有一个人,一个家伙,他因为对是非善恶有看法,他就不干事了,他是个英雄。 可是对一般人来说,也就是对社会来说,大夫,社会从来不会停止办事的。社会 会想出一个新的是非善恶的观念。社会是决不会自杀的。 至少不会故意自杀,不会采用那种方式。这是事实。不是吗? “ “这是事实吗? ”亚当说。 “你说得太对了,这是事实,大夫。是与正确不过是顶扣在一些东西头上的 帽子,帽子下面的有些东西跟帽子外面的东西其实看上去完全一样。如果伢给一 般人强行扣上这顶是与正确的帽子的话,他们从来没有是非正误的概念,许多人 都不会大喊大叫的,因为他们没法按这种是非观念行事。真混蛋,只要看看有人 离不了婚时干的事情吧。看看那些好女人挨揍,好男人成天挨骂,而且一点办法 都没有。于是,突然,离婚是正确的了。下一步是什么,你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一个道理。“他又闭上嘴,上身前倾,两肘又翘了起 来。 “什么道理? ”亚当追问。 “这个道理。我不否认,要办事就得有是非概念,但是,天啊,任何具体时 间的具体概念迟早都会像水瓶上塞得紧紧的瓶塞,我们小时候上学时就爱把这样 的水瓶扔进火炉听它爆炸时的那一声巨响。把瓶子炸开,把老师吓得屁滚尿流的 蒸汽就是人要干的事情。如果你把它封得太死了,它会把里面的东西都炸掉,但 是你如果把它放在一个正确的地方,让他以一定的方式排出来的话,它可以驱动 货运列车的发动机。”他又坐进椅子,耷拉着眼皮,但他警惕地观察着,散落在 脑门前的那绺头发仿佛在为他打掩护。 亚当突然站起身子,走到壁炉跟前。春天已经到了,好久没点火了,但壁炉 里还有灰烬和烧了一半的纸张。窗户大开着,晚风拂来,带来一阵与白菜、尿布 不一样的气息,一种潮湿的青草和黑夜中树叶的气息,一种与这间屋子截然无关 的气息。突然,我记起来,从前有一天晚上,我坐在房间里,外面飞进来一只浅 苹果绿色的蛾子;蛾子大如蝙蝠,轻盈而安静得犹如梦幻;那是一只月蛾,这名 字起得太美妙了。当时纱门没有关上,这蛾子就飞了进来。它像一片大大的、浅 绿色的、丝绸般的树叶在椅子上空飘曳,在灯光下轻盈地翩翩起舞,然而月蛾和 电灯光显然格格不入。现在吹进房间的晚风就有些像电灯光下的月蛾。 亚当靠着木质的壁炉架,炉架上堆满书籍和留有咖啡渣的杯子,灰尘厚得可 以写字。他站在那儿深思着,仿佛房间里没有别人。 头儿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是啊,”头儿很小心地说,“它可以驱动货运列车的发动机——” 亚当插话了。“你说了半天想要证明什么? 你用不着来说服我。我已经告诉 你我接受这个工作。这就完了! ”他悻悻地瞪了一眼坐在大椅子里的大个子,又 说,“完了! 至于为什么,我自有我的理由。” 头儿脸上慢慢地绽出一丝笑容。他换个姿势坐着,又说,“是啊,你有你的 理由,大夫。不过我想也许你还想了解一下我的理由。既然我们俩要合作了。” “由我来主管医院。”亚当接着又轻蔑地添上一句,“如果你认为这叫合作 的话。” 头儿哈哈大笑。他站起身来。“大夫,”他说,“别担心。我决不让你玷污 你那小巧的双手。我会保护你浑身上下干干净净的,大夫。我要把你放在那座美 丽的、消过毒的、不受感染的、六百万美元的医院里,用玻璃纸把你包起来,不 让人手触摸。”他走到亚当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别担心,大夫。”他说。 “我有办法自己照顾自己。”亚当看看肩上的那只手坚定地说。 “当然你有办法,大夫。”头儿说。他缩回手。他的口气变了,突然变得很 平静,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你肯定想看看已经制定的计划。你跟建筑家商量 以后可以修改这些计划。托德与华特斯公司的托德先生会来拜访你,和你谈计划 的。你可以开始挑选手下的工作人员。这个医院都归你管。” 他转身从琴盖上拿起帽子,又转过身子,对亚当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 “你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大夫,”他说,“别让大家有别的看法。” 他径直朝门口走去,没容亚当开口说话——如果他有话要说的话——他已经 走出门外。 糖娃和我跟着出门。我们没有向亚当道晚安,也没有对他的款待表示感谢。 这一切似乎不在计划之内。然而,我走到门口时还是回头说了一声,“再见,伙 计。”但亚当并未作答。 我们来到街上,头儿站在汽车边上迟疑了一下。他说,“你们坐车走吧。 我想走走。“他朝着进城的方向走着,走过那幢拥挤的公寓,走过小杂货铺、 公寓房子和猎枪平房。 我正钻进车门要坐在糖娃边上头儿常坐的空座上,忽然听见公寓房子里响起 一阵音乐。窗户大开着,音乐响极了。亚当简直在狠命敲打他那架昂贵的钢琴, 铿锵的乐声犹如尼亚拉瓜大瀑布一泻千里,响彻夜空。 我们沿着街道缓缓行驶,经过头儿身旁。他低头走着,并不理会我们。我们 拐进一条比较讲究的街道,头顶上空枝桠交叉,黑色的天幕下,嫩叶呈黑色,但 在一盏路灯周围的那些树叶却呈淡色,甚至有些发白。我们听不见亚当的钢琴声 了。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感受着汽车轻盈柔和的摇摆颠簸,回忆着头儿和 亚当会面的情景。我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场面。但这事确实发生了。 我找到了真理,我从灰烬中、废料堆、垃圾箱、坟地里把真理发挖了出来, 并且把这一小点真理送给了亚当·斯坦顿。我没法改造真理,使之符合他的思想。 啊,他得改变他的思想以便和真理相符。这是我们所有的历史学者的信念。真理 将给人以自由。 我靠在椅背上,想到亚当和真理,还想到头儿和他对真理的看法。我半躺着 坐在凯迪拉克里,心里捉摸头儿是否相信自己说的话。他说人要从恶中创造善, 因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是啊,他把某些坏事变成了好事。其中之一便是那座医 院。威利·斯塔克医院,威利·斯塔克死后还将存在的医院。可是,如果威利· 斯塔克真的相信好事总孕育于坏事之中的话,那么,在泰尼想要拿建造医院的合 同做一件合乎逻辑的小买卖时,他为什么要那样愤懑。泰尼那号坏人要和他制造 好事的原材料发生关系时,他为什么要火冒三丈? “难道你还不明白? ”头儿抓 着我的衣襟责问过我。“难道你也不明白? 是我在建造这个医院,全国最好的、 全世界最好的医院,像泰尼这样的家伙就是不能从中插手,我要把它命名为威利 ·斯塔克医院。等我死了以后,你死了以后,所有的混帐王八蛋死了以后,这座 医院仍然存在——”这番话前后矛盾,并不一致。我迟早得好好问问头儿。 我曾经问过头儿一个问题。那是在弹劾运动失败的那天晚上,大批人群拥进 城来站在议会大厦前面草坪上的那个晚上。他们践踏披大衣、穿鹿皮裤、佩剑的 代表历史的青铜雕像下面的花床,而威利·斯塔克在强烈的蓝色探照灯亮光的照 耀下,从议会大厦高大的黑门里走了出来,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眯缝着眼睛,显 得粗笨而迟缓。他站在那儿,独自一人站在宽广的石阶上,与身后高高耸立的石 壁相互映照,显得孤单而茫然。他眯着眼睛站着。人群中一阵阵“威利——威利 ——我们要威利”的呼喊声随着他的出现而消失。一时间,鸦雀无声。突然,人 群爆发一阵欢呼,人们一味欢呼,没有言语。好半晌他才举起手制止众人的欢呼。 他的手渐渐往下落,欢呼声随之趋于低沉,仿佛是他用手压灭似的。 终于他开口了,“他们想要毁灭我,但是他们完蛋了。” 欢呼声四起,但又在他的手下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