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他说.“他们想要毁灭我.因为他们不喜欢我做的一切。你们喜欢吗?” 又一阵欢呼声逐渐消逝。 他说,“我告诉你们我打算干些什么吧。我要造一座医院。一所最大最好的 医院。这医院属于你们大家。男男女女,大人小孩,只要有病痛就可以走进医院 大门,而凡是力所能及的都一定会办到。为了治好疾病。为了减轻痛苦。 而且免费不要钱。这不是行善,而是你们应该享受的权利。这是你们的权利。 听见了没有? 是你们的权利。“ 又响起一阵欢呼声。 他说,“每个孩子应该享受全面教育,这也是你们的权利。还有,年老体弱 的人不应该缺吃少穿,乞讨面包。自由生产商品的人应该可以把商品运往市场, 公路不会糟得把车子陷在泥淖里,他们也不必交道路通行税。穷人的土地房产不 应该纳税。在本州赚钱的有钱人和大公司应该向本州交付相当一部分收入。你们 的希望不应该被剥夺! ” 欢呼声再度响彻四周。等人群安定时,安妮·斯坦顿——她挽着我的胳臂, 由于人群拥挤,我俩挨得很近——问道,“他真有这种打算吗,杰克? 他说话当 真? ” “他已经做了不少工作。”我说。 “是的,”亚当·斯坦顿撇撇嘴说,“是的——这是他的贿赂。” 我没有作声——我不知道我会说些什么——因为高高地站在台阶上的威利· 斯塔克又开始说话了。“我会做这些事情的。因此,上帝助我。我将按你们的意 志为你们的权利而生活。如果有人企图阻拦我,不让我实现你们的意志和权利, 我将摧毁他。我就这样毫不留情地摧毁他! ”他把双手举得和肩膀一样高,两手 分得很开,然后把右拳使劲捶向左手掌。“就这样摧毁他! 我要狠狠地揍他,揍 屁股,揍胫骨、颈骨,打后腰,打头背近头颈的地方,曲臂挥拳,向上直击,猛 击他胃后方的太阳神经丛。而且随便什么工具都用,各种打法都用! ” 人们欢呼雀跃,我凑在安妮耳边,大声喊道,“他真的是这样想的! ” 我不知道安妮是否听见我的话。她聚精会神地望着台阶上的那个人,而他向 着人群前倾上身,瞪大眼睛说,“我会揍他的。我会用宰肉刀揍他的! ” 他忽然高举双手,外衣袖拽得很紧露出衬衣的袖子,两手张开又攥紧。他高 声喊道,“给我那把宰肉刀! ”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 他慢慢放下双手,示意让人们安静。 他说,“你们的意志就是我的力量。” 等人们又安静下来后,他说,“你们的需要是我的正义标准。” 接着,“我的话完了。” 他转身慢慢地走进议会大厦的大门,走进黑暗的大楼,消失了。欢呼声此起 彼伏,回荡翻腾,震耳欲聋。我感到内心的激动,欢呼声犹如血液和胜利在我体 内不断膨胀。我朝着议会大厦黑暗的门厅使劲凝望,他走进去了,而欢呼声持续 不断。 安妮·斯坦顿拽拽我的胳臂。她问我,“杰克,他真是这个意思吗? ” “去他的,”我的口气很粗暴,“去他的,我他妈的怎么知道? ” 亚当·斯坦顿撇撇嘴说,“正义! 他居然用了这么个词。” 突然,一瞬间,我恨起亚当·斯坦顿。 我告诉他们我该走了——这是实话——我挤过人群来到警察的警戒线。 我绕过警戒线走到议会大厦后面,在那儿和头儿会合。 当天深夜,在他官邸里,在他把泰尼和他那一帮人赶出书房以后,我向他提 出这个问题。我问,“你说话是当真的? ” 他靠在大皮沙发上,瞪眼望着我问道,“什么? ” “你说的话,”我回答说,“今晚说的。你说你的力量来自他们的意志。他 们的需要是你的正义标准。所有这些话。” 他瞪大眼睛望着我,眼珠凸了出来,目光严厉地搜索我,要刺透我的内心。 “你说了这些话。”我说。 “他妈的,”他瞪眼望着我,暴跳如雷,“他妈的——”他右手攥紧拳头, 捶打了两下胸口——“他妈的,你心里有鬼——你心里有鬼——” 他不再说下去。他转过脸,闷闷不乐地凝视炉火。我没有再追问下去。 唉,这就是很久以前我问他问题的情形。现在我又有个新问题要问他:如果 他真的相信善除了从恶中产生以外别无他法的话,那他为什么要如此大惊小怪, 不让泰尼经手威利·斯塔克医院。 我还有一个小问题。一个我得请安妮·斯坦顿回答的问题。这个问题产生于 那天晚上,在浓雾弥漫的河边码头上,安妮说她去过亚当·斯坦顿的公寓,去和 他“谈那件事”——关于请他担任威利·斯塔克医院院长的事。她对我这么说时, 我像个两手不得闲而身上痒得难受的人,忽然感到一阵不安。当时,紧张的形势 下我来不及分析这种不安心情,也不知道问题所在。我只是把这一切置之脑后, 留待他日考虑。这件事在我心里翻腾了好几个礼拜。终于有一天,我豁然开窍, 知道这是个什么问题:安妮·斯坦顿怎么会知道请亚当任医院院长这件事的? 有一点是肯定无疑的:我并没有告诉她。 也许亚当告诉了她,于是她去看他,“跟他谈这件事。”于是我去看亚当。 他忙得不可开交,除了一般的医疗业务和教学以外,他还在准备医院的规划, 他说他忙得快有一个月没摸钢琴了。他的面颊由于缺少睡眠显得瘦削。他冷淡地 看着我,待我十分客气,礼貌周到得不像是在接待童年好友。他过分客气,反而 使得我不便张口问那个问题。不过,我后来还是鼓起勇气问了。我说,“亚当, 安妮第一次来跟你谈——谈那个工作——你知道的,那个医院的时候——你有没 有告诉——” 他冷若冰霜一句话便把我堵了回去,“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但我必须知道。我又说,“你以前有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过她? ” “没有,”他说,“我说了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好吧,”我没精打采地说,口气很不自然,“好吧。” 他注意地看了我一眼,站起身子向我走来。“对不起,”他说,“对不起, 杰克。我脾气不好。”他轻轻地摇摇头,好像要清醒一下头脑。“睡眠不够。” 他说。他又向我走上一步——我当时靠在炉台上——他看看我的脸色,把手放在 我的胳臂上。他说,“我真是很抱歉,杰克——我不该那么说话——但我什么都 没有告诉安妮——真对不起。” “别去想它了。”我说。 “我会忘掉的,”他淡然一笑,拍拍我的胳臂,“如果你也会的话。” “当然,”我说,“当然,我会忘掉的。对,我不会去想它的。反正这算不 了什么大事。谁告诉她的。我猜是我自己告诉她的。我只是一时没想起来——” “我说的是别把我刚才的态度放在心上,”他纠正我的说法,“别计较我刚 才那种发火的样子。” “喔,”我说,“喔,这个事儿。当然,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但他又审视起我的面孔,他脸上浮起疑云。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你干 吗要打听这件事? ” “没什么,”我答道,“没什么。只不过是无聊的好奇心。不过我现在想起 来了。我自己告诉她的。是啊,我想我也许不应该告诉她的。我并不想把她也卷 进去。我只是随口说了出来。我并不打算引起争吵。我没有想到——”我胡乱应 答着。与此同时,我头脑的另一方面,冷酷的,没有感情的那一部分——像嫁不 出去的姑姑、醉鬼照的镜子,纤细的良心的声音、自尊心这块奶酪上的蛆虫、虚 无飘渺的梦魇中的评论家、一切宴席上默不作声的理性的、象征死亡的骷髅头— —一直在对我说:你把事情越搞越糟,你越撒谎越坏事,你难道不能住嘴吗,你 这个喋喋不休的人! 亚当的脸色开始发白,他说,“根本没有什么争吵,没有你所谓的争吵。” 但我收不住口,我好像是一个开着一辆汽车来到冻冰的山顶陡坡的人,还没 有来得及刹车,汽车就冲了过去,你感到汽车旋转颠簸向下滑去时一种奇妙的自 由感,你简直想放声大笑,这一切多么美好,多么自由,就像童年时代。我还在 不住口地说着,“——并不真的是争吵——我感到抱歉,只是因为我使她攻击起 你来了——我并不想惹麻烦——只是——” “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说完他紧闭双唇,转过身子站到房间的另一端。 摆出一副既傲慢又好斗的架势。 于是我向亚当告辞。他客气极了。礼貌周到而又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把已经 到嘴的“伙计,我还会来看你的”咽了回去,像块冷冻的玉米面包卡在嗓子眼里。 可是他并没告诉安妮·斯坦顿。我也没告诉她。谁告诉她了呢? 当时我找不 出答案,只能归之于有人传小道,泄漏秘密,让消息传了出去。我想接受这个解 释——如果我真接受的话——因为这是我最容易接受的答案。但我知道,我内心 深处很明白——头儿不喜欢信口开河,瞎传消息,除非他有意要说的话,而且他 也会知道谣言工厂一就这个问题开工的话,争取亚当·斯坦顿的机会就一定会给 破坏的。我对这一点完全了解,但我就是不肯往这方面去想,我好像蚌蛤一样, 看见阴影就紧紧闭上蛤壳。蚌蛤也得生活,不是吗? 然而,我确实发现谁告诉安妮·斯坦顿了。 那是5 月中旬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那天早上,那个时刻,九点半左右,空 气中还残存最后一丝春天的气息——那时候,你已经忘记春天曾经来过了——空 气柔和,仿佛是乳白色的。从我的窗户望出去,远处河面升起的白色轻雾,也是 乳白色的。这季节像穷佃农家高胸脯的女儿,一个印花布衣服开始显示丰满的体 形但腰身还细的女孩,她面颊红润,两眼明亮,浅黄的( 有些人会说金黄色的) 鬓发处有细小的汗珠。你看见她,而且知道过不了很久她就会瘦得只剩下一把骨 头,成了像发锈的刷子挂钩一般的丑八怪。不过你如果仔细端详她的话,她现在 还面目端正足以使你赞叹欣赏。那天早上的天气就像这样的女孩,使你惊讶其美 好,虽然你知道到6 月底她便是皮包骨头的丑八怪,让你早晨醒来被单汗津津的, 嘴里一股铜臭味。但现在树叶茂密肥厚,还没开始发蔫。我从办公室窗户往下眺 望,只见一簇簇、一丛丛、球形的、铃状的绿色,它们是从高处俯视时,州议会 大厦周围树木呈现的形状。我望着绿色,想到某一棵大树内部深处的绿色迷津, 想到大树幽暗的深处,一只脾气不好的橙鸟也许在那里栖息,犹如野蛮的君主瞪 着黑色的、发亮的小眼睛凝视混沌一片的绿色。突然,它悄没声响地从树枝上向 下俯冲,穿过绿色的屏幕,进入灿烂的阳光,突然不住声地啼叫起来.我俯视楼 下,想象我在那空洞的树盖下,在那碧绿如水的光线里,在巨大的树冠里,独自 一人,没有棰鸟与我作伴,因为它已经走了。树叶茂密,除了绿色的树叶我什么 也看不见,我也听不见任何声响,只有远处传来隐约的车辆声,好像大海时起时 落的波澜。 这是一个美好宁静而神妙的思想。我从楼下绿色世界收回目光,躺在转椅里, 把两脚放在写字台上,闭上双眼,想象着我如何俯冲下去,穿过绿色世界,来到 它安静的绿色的内心。我躺着闭目养神,听着电风扇发出梦幻般的嗡嗡声,仿佛 感受到那神妙的俯冲以及在绿色内部的平静。这真是个美好的念头,如果你有翅 膀的话。 忽然我听见外面接待室里一片喧骚,我睁开了眼睛。有人使劲摔了一下房门。 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萨迪·伯克闯进了我的房间。她一个大拐弯冲进敞开的 房门,几乎同时摔上房门,朝我大步走来。她站在我桌子前面,使劲地喘着气, 想说出她要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