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这情景跟从前完全一样。很久以前,一天早上她听说在芝加哥一位穿冰鞋的 北欧女神溜冰溜到头儿床上的时候,她曾经大发雷霆。但从此以后,我没有见到 她再如此暴跳如雷。那天早上,她从头儿办公室里冲了出来,画个抛物线进到我 的办公室,她修剪得很短的黑发披散着,面孔像满是窟窿的美杜莎石膏像,只有 那炽热的乌黑的双眼喷射着怒火,仿佛是鼓风机吹起的火焰。 是啊,自那天早上起,萨迪和头儿肯定经历过许多次意见不合。头儿沾花惹 草,跟各种女人——从北欧女神到《记事报》撰写家务劳动须知的专栏作家—— 都有过私情;而萨迪从未宽恕过他——宽恕并非萨迪的天性——可是他们终于达 成一种奇怪的默契。“他妈的,”萨迪曾对我说,“让他去跟那些荡妇吊膀子。 让他去找她们吧。他总要回到我身边的。他知道他离了我不行。他知道他少不了 我。”她又郁郁不欢地添了一句,“他还是别想离开我为好。”于是,虽然她生 气、乱骂,她讽刺挖苦,她骂得他狗血喷头——萨迪尖嘴利舌,骂起人来跟用鞭 子抽打一样厉害——甚至尽管她偶而还不流眼泪地伤心一阵子。 她似乎很高兴观察头儿和新欢们那老一套的发展过程,很高兴看到荡妇被一 脚踢开,头儿笑嘻嘻地、庄重地、自信而耐心地回来站在她面前听她痛斥,她仿 佛从中得到极大的乐趣,当然是苦中作乐,自解自嘲。很久以前,她似乎不再相 信她的责骂,甚至不再去想她说了什么话。那些带刺激性的骂人话早已失去魅力, 她的痛骂渐渐变得刺耳,变得机械了。她像一张转不动的唱片,也像个一心想吃 鸡的牧师慌慌张张地唱着赞美诗。话照样说着,但她的心思不在上面。 然而,那个阳光明媚的早上,情况大不一样了。她又像从前一样,真的,她 的胸部剧烈起伏着,她火冒三丈,蒸汽压力仪表上的指针大大超过红字。她终于 爆发了。 “他干了,”她大喊大叫,“他又干了——我发誓——” “干什么? ”我问,虽然我很明白他干了什么名堂。他又找到一个荡妇。 “他欺骗我。”她说。 我靠在转椅背上望着她。灿烂的阳光毫不怜悯地直射她的面孔,但她的眼睛 美极了。 “王八蛋,”她说,“他骗了我。” “啊呀,萨迪,”我躺在转椅里,顺着我放在写字台上的双腿脚尖朝站在桌 子对面的萨迪望去,“我们从前讨论过这个问题。他没有欺骗你。他欺骗的是露 西。他可能耍耍你,哄哄你。但这跟对你不忠诚大不一样。”我凝目直视她的眼 睛,想知道我的话能否给它们增添火焰。我确实起到作用了。 她说了两次,“你——你——”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怎么了? ”我开始捍卫自己。 “你——你和你那一帮高贵的朋友——他们知道什么一一他们懂些什么—— 而你还要把他们搀和进来。” “你在说些什么? ” “我也许并不高贵,我也许是出身破棚屋,但是没有我,他现在当不上州长。 他心中有数,她趁早别得意忘形,甭管她高贵不高贵的,我早晚得让她知道我的 厉害。上帝在上,我会让她知道我的厉害的。” “你该死的在胡扯些什么? ” “你知道我在说些什么。”她隔着桌子向我凑过身子,对我摇摇指头。“你 坐在这儿笑眯眯的以为你很高贵。如果你真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你就该站起来, 走进他屋里,把他揍个半死。我一直以为她是你的人。也许他把你也骗了。 也许他像哄骗那个医生那样把你也给骗了。“她把身子凑得更近,”也许他 在让你当医院院长。哈哈,他让你当什么东西的院长! “ 她的话语像倾盆大雨,她的手指狠狠地戳着,两眼闪烁着怒火;我猛地坐了 起来,两脚落地砰然作声,我起身站到她面前。我起身太快,动作太猛,血液涌 到头部,我一阵眩晕,眼前直冒金星。萨迪还连珠炮地说个没完。接着,她问完 问题不再说话了。 “你是说,”我说得很坚决,“那个——那个——”我差一点说出安妮·斯 坦顿的名字,因为她的名字清楚地、仿佛广告牌上的大字似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但它马上梗在我的喉头,我吃惊地发现我不会说这个名字。于是我说,“那个 ——她——她——” 萨迪看透我的心思——至少,我有这种感觉——她像拳击手似地用这个名字 反击我,“对啊,她,她,那个斯坦顿家的女儿,安妮·斯坦顿! ” 好一阵子,我两眼直视萨迪,为她感到难过,简直可以替她哭一场。这一点 使我很吃惊。我真替萨迪难过。接着,我感到浑身麻木。我甚至并不为自己感到 难过。我像个木制的印第安人,毫无知觉。我记得我很吃惊,因为我发现我的两 条腿虽然像木头一样,却居然还能走路,而且在朝衣帽架走去。我的右手也像木 头一样没有感觉,但它抬了起来,从衣帽架上取下挂在那儿的旧巴拿马草帽,戴 在头上。于是我的腿便走出房门,走在又软又厚的春天草坪般的地毯上,经过长 长的接待室,经过皮鞋嗒嗒作响的大理石地面,走出房门。 我来到一个似乎比平时更为广大的外部世界。它似乎沿着阳光闪烁的、在青 铜雕像和绚丽多彩的星状与半月状花坛间盘旋崛起的白色水泥地面永无尽止地延 伸着,越过绿色的草坪,来到巨大的树木的绿色圆球,进入天空。太阳喷射着透 明的、熔岩似的、汹涌奔腾的热浪把你全部吞没,因为春天已经消逝,一去不复 返了,那个面容娟好、胸脯高高的、穿印花裙子的姑娘,那个面如桃花、雪白粉 嫩、金黄色头发、鬓角带细碎汗珠的姑琅一去不复返了。剩下的只是一把骨头和 像生锈的衣刷挂钩般的丑陋的面容。干涸的水塘只有一层绿色的浮垢,水塘周围 的灰色土地像长了疥癣似地纵横交叉满是裂缝。 我不住地惊叹,我的腿脚十分灵便,带着我走过白色水泥的车道,而且即使 车道和树木永无止尽地延伸着,我的双腿还是走了出去来到大街,好像走在透明 的溶岩沟里。我怀着极大的好奇心端详我所看到的面孔,但没有发现什么美丽的、 出色的东西。我对它们是否确实存在并无把握。因为你得花很大的力气去相信它 们的存在;而要相信它们的存在,你必须相信自己的存在;而要相信你自己的存 在,你又必须相信它们的存在;要相信它们你必须相信自己——一二、一二、一 二、就像前进的步伐。但是如果你没有可迈步前进的双脚,如果你的脚像木头一 样没有知觉的话。可我俯视双脚发现它们在一二、一二迈步前进。 它们走了很长的时间,终于在永恒的尽头,把我带到一个门口。门打开了, 她站在阴凉的、白色的、昏暗的房间前面,穿着一件浅蓝的、于净凉爽的亚麻裙 衫,细长白嫩的光胳膊垂在浅蓝色裙衫两侧。她是安妮·斯坦顿。我并没有抬头 看她,但我知道她是安妮·斯坦顿。我凝视过其他的面孔——其他一切我所见到 的面孔——我十分坦率而好奇地审视过这些面孔。但我现在没有看她的脸庞。 终于,我抬起头来。她坚定沉着地迎着我的目光。我们四目对视。我一言不 发。我不需要开口,因为她望着我,缓缓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