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5 月末的一个早上,我看过安妮·斯坦顿以后便离城外出,在外边耽了大约 七八天。我上午离开她的寓所,到银行取了些存款,又到车库把汽车开了出来, 我打了个小包便出发。我沿着一条白色的大路行驶,大路笔直如弦,平滑如镜, 路面闪烁反射着热气,车轮碾过时轧轧作响,犹如跳动的神经。汽车时速七十五 英里,但我似乎永远赶不到地平线这边犹似一池清水的路面。过了一阵子,阳光 直晃我的眼睛,因为我是在朝西行驶。于是我放下遮阳板,眯起眼睛,加快车速。 我仍然朝西疾驶而去。因为我们大家都计划着有朝一日上西部去。当土地不 再生长庄稼,从前长在田野上的松柏扩展侵占土地时,西部便是你去的地方。你 收到一封写着“快逃,一切败露”的信,西部是你去的地方。你低头俯视手中钢 刀,发观刀上有血迹时,西部是你去的地方。当你听说你不过是帝国潮尖上的泡 沫时,你涌向西部。当你听说那边山里有金子,便去西部。你去西部和全国一起 发展成长。你去西部安度晚年。或者,西部只不过是你去的一个地方。 西部不过是我去的一个地方。 第二天我来到德克萨斯。我经过长着平脚的、脾气暴躁的、带着捕青蛙木棍 的、吃软饼的浸礼教会教徒(指乡下人。他们捕青蚌当食品)居住的地方。接着 我经过放牧区有一双罗圈腿、穿高跟鞋、背枪、杀害讲西班牙语的美国人的游牧 骑马臀部长有老茧的人(指美国西部的牛仔)居住的地方——他们星期六晚上都 挤在杂货店里凑热闹,又都拐过街角去看吉尼·奥特里主演波莱克斯·彼得((1907--1998), 美国歌手、电影演员、广播及电视节目主持人)的《醋溪复仇记》三幕剧。这两 个地区的上空,白天是一块烧得通红的铜板,夜晚是黑色的丝绒;人的生命需要 的只是可口可乐。后来,我来到新墨西哥,这是一片完整的、玄妙的旷野,沙地 里白色的小加油站就像荒野小径旁被猎杀并被太阳晒白的野牛头骨,经历过蒙特 马特战役侥幸生还的英雄们(蒙特马特为法国巴黎附近一高地名。1814年普鲁士、 奥地利、俄罗斯等反拿破仑国家组成联盟,攻打巴黎。3 月30日他们进攻拿破仑 弟弟在此高地的司令部。他仓皇出逃,巴黎向联军投降。拿破仑赶回时已无法挽 回败局,被迫退位被流放到厄尔巴岛。但此战役与美国西部无关。此处叙述者杰 克为了排解郁闷心情,故意嘲弄西部人,并虚构历史以显示自己高明)在北部扎 下最后的营地。他们穿着平底凉鞋,戴着印第安人的银制首饰,站在街角上没话 找话地同霍皮人(指来自亚利桑那州的美洲土著人)攀谈。接着我到达亚利桑那。 那儿到处是一片宏伟壮观的景色,羊群冷漠怀疑的目光追随着你来到莫耶夫。你 在夜间穿过莫耶夫,即使在夜间你仍然感到口干舌燥,气短声粗,仿佛吞剑演员 误把钢锯吞了下去。黑暗中,隆起的岩石与高大的仙人掌幽灵般影影绰绰,仿佛 是弗洛伊德式内心梦魇的怪影。 接着便是加利福尼亚。 接着是长滩——加利福尼亚的精髓。我知道这一点,因为我除了长滩外没去 过加利福尼亚的其他地方,因此对其他地方的赞扬并不使我动心。我在长滩停留 三十六个小时,除了在旅馆门厅的理发室内坐过四十分钟以外,这一天半的时间 都是在旅馆房间里度过的。 早上我的车胎突然漏气,因此,我在黄昏时分才抵达长滩。我吃了一杯牛奶 冰淇淋,买了一瓶烈性威土忌酒,就上楼进屋。我出发以来始终滴酒未沾。 我一无所求,只需要马达的嗡嗡声和汽车行驶节奏的镇静作用,这两方面我 都得到满足。但是现在我知道,如果我不喝些酒的话,我一闭上眼睛,整个炽热 的、起伏不平的大陆就会从黑暗中向我俯冲而来,我休想睡得着觉。因此,我喝 了些酒,洗了个澡,躺在床上熄了灯,仰视窗外的霓虹灯伴随着我心脏的跳动闪 闪烁烁忽明忽暗。我还隔一阵子便喝上一口酒——酒瓶就放在床前地板上。 我睡了一个好觉,直到第二天中午时分才醒过来。我让他们把早饭和报纸送 上楼来。因为是星期天,报纸有一大堆。我看看报纸,发现加利福尼亚跟别的地 方并无区别,考虑的是同样的问题。吃完早饭我听听收音机,一直听到霓虹灯又 随着我的心跳速度忽明忽暗闪闪烁烁。于是,我又要了些饭菜,吃完以后,又喝 些酒便睡觉。 第二天早上,我踏上归途。 我行驶在返回的路程上,我已经忘掉我来时萦绕心头的一切记忆。 举个例子。但我又没法举出例子。我记得的某一个例子、某一件事情并不重 要;重要的是事情的进行与结构内容,因为事件的意义并不寓于事件本身,而是 包含在事件发生的经过之中。否则的话,我们可以孤立地截取事件的一个片刻, 把它说成是事件本身,是意义。但是我们不能这么做。因为只有运动才最为重要。 而我在运动。我以每小时七十五英里的速度,穿过价值百万美元的土地,穿过这 片土地的英雄历史向西部前进;同时,我穿越时光返回记忆深处。人们说,溺水 的人在下沉时会重温一生的经历。嗯,我没有溺水,但我沉溺在西部,我穿越烧 红的铜块似的白天和丝绒般的黑夜沉溺在西部。我花了七十八个小时才得以沉溺, 我的身体沉到西部的底部,卧在静止的历史河床的淤泥之中,赤条条地躺在加利 福尼亚长滩市一家旅馆的床铺上。 随着汽车的颤音与震动,过去的岁月像电影似地展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好像 在放映一部家庭生活的电影,那种广告上经常劝人们拍摄的电影,用以记录苏西 第一次蹒跚学步、约翰尼上幼儿园、你登上派克峰、在老家农场野餐等的日子, 以及你被任命为推销部主任、买回第一辆别克牌汽车的那一天。广告画面总是一 个神态庄重、头发花白、慈祥可亲的老先生,就像你在威士忌酒广告里见到的那 类老先生( 或者是一个头发花白、慈祥、温柔的老妇人) ,他在观看家史电影, 满怀柔情重温往昔岁月。不过我的头发并不花白,神态并不庄重,我既不慈祥也 不可亲,但我确实在放映我的家庭电影,满怀柔情地重温往昔岁月。 如果你拍过家庭生活电影的话,我真心诚意地劝你烧掉片子、重受洗礼以求 再生。 我满怀柔情地重温往昔岁月。我手里拿着彩色蜡笔坐在壁炉前的地毯上,身 穿黑色外套、戴副眼镜的矮胖子俯下身子,递给我一块糖。他说,“只能咬一口, 因为快吃晚饭了。”金头发蓝眼睛、面颊瘦削的女人在我上床睡觉时俯下身子亲 吻我,跟我说“晚安”。她关上灯走了,但在黑暗中留下一缕芳香。欧文法官在 灰白的晨曦中凑过身子对我说,“杰克,打那只鸭子的时候,你的提前量应该再 大一些。孩子,打鸭子应该超前瞄准。”科维里伯爵挺直腰板端坐在长形白房间 的一张价值昂贵的椅子里,黑色的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一 手拿着玻璃杯,一手抚摸躺在膝盖上的一头大猫——他的手小巧有力,握手时能 使对方皱紧眉头。还有那圆圆的脑袋上的头发像太妃糖似的年轻经理。亚当.斯 坦顿和我坐在小船里,飘流出海,海面上没有一丝凉风,白帆无力地垂挂着,大 海像滚烫的玻璃,西方地平线上,骄阳似火,犹如谷仓在燃烧。这时候,我们身 边总有安妮·斯坦顿伴随着。 小女孩们穿白色的喇叭裙,露出可爱的小膝盖,她们穿圆头黑色一字带襻的 皮凉鞋,白袜子用肥皂粘在腿上,她们的头发在脑后梳成辫子,系上蓝色的蝴蝶 结。安妮.斯坦顿就是这番打扮。星期天她上教堂去,安安静静地坐着,用舌头 小心翼翼地舔着刚掉了牙齿的齿龈。小女孩们坐在跪垫上,面颊偎依着亲爱的父 亲的膝盖,做父亲的一边朗读美丽的词句,一边抚弄光滑如丝的发卷。 安妮.斯坦顿就是这番神情。小女孩总是怯生生的:她们在早春的日子里用 脚趾去试探拍岸的浪花,如果浪花突然溅起,冰凉的海水溅到她们的大腿,她们 就会尖声叫喊,瘦小的细腿像踩高跷似地来回蹦跳。安妮·斯坦顿就是这种样子。 小女孩在篝火上烤牛肉熏香肠时常常会把烟灰弄到鼻子尖上,而你——你是个大 男孩,不会把鼻子弄脏的——你会用手指着她的鼻子唱道:“脏脸,脏脸,脏得 真丢脸。”有一天,你又唱了起来,但小女孩不像以往那样反唇相讥,她抬起大 眼睛望着你,瘦小圆润的小脸上,嘴唇略略颤动。你以为她要哭了,虽然她已经 不是小娃娃,不会张嘴便哭的。她静静地凝望着你,你的笑容消失了,你慌忙转 身,假装去捡柴火。这就是安妮·斯坦顿。 安妮·斯坦顿就是海边海燕翱翔,阳光明媚的白天。但我当时并不知晓。 安妮‘斯坦顿还是屋檐滴水、海风呼啸、壁炉火苗熊熊的并非晴朗的日子。 而我当时也并不知道。后来,安妮·斯坦顿就是黑夜。但是这一点,我却懂得了。 那是在夏天。我二十一岁,安妮·斯坦顿十七岁。我从大学回家度假,我已 经长大成人见过世面。我在傍晚时分从大学回到家中,急急忙忙游过泳,吃过晚 饭。冲到斯坦顿家去看亚当。他坐在阳台上,借着黄昏的光线在看书( 我记得, 是吉朋的书) 。我看到了安妮,她走出屋子的时候,我正和亚当一起坐在秋千上。 我还是头年圣诞节她从庞德小姐的学校回伯登埠头度假时见到过她。现在,我一 看见她便发现她变化极大。她完全不是一个穿圆头、平跟、一字带襻的黑皮鞋和 白袜子的小女孩了。她穿着一件白色亚麻布的裙衫。裙服是直筒形,剪裁简朴。 但朴素的式样和挺括的亚麻布却挑逗似地更显示出裙下的曲线与柔软。一根窄窄 的白色缎带束住她的头发,发髻垂在后颈。她对我粲然一笑——我很熟悉的但又 是崭新的笑容——她说道,“你好,杰克。”我紧紧握住她瘦小而有力的右手; 我明白夏天到来了。 夏天到来了。这个夏天和过去的、甚至将来的夏天都大不一样,是从未有过, 永远也不会再有的夏天。白天我像从前一样多半和亚当呆在一起,她也多半跟随 着我们,就像从前一样,她跟着我们,因为她和亚当感情融洽、形影不离。 那个夏天,每天清晨,太阳还没升高,天气还不太热的时候.我和亚当打网 球,她会跟着我们到网球场,坐在含羞草和常春花的树阴里,看着亚当把我打得 落花流水,在我脚步错乱,球拍乱挥时笑得像欢唱的小鸟和汩汩的溪流。她有时 也跟我打几下,她打得很好,而我打得很糟糕。她体态轻盈,但网球打得很好, 她那小巧圆润的胳膊挥动得很有力量,在清晨的阳光下,白嫩的胳膊像翅膀似地 摆动着。她的脚步也很轻快,她像个舞蹈演员,裙子拍拍作响,白鞋时隐时现。 但是明朗的早晨只给我留下一个画面。我只记得她在场地的另一端,踮着脚 尖准备发球,球拍举在束着缎带的脑后方,右手高举,右胸挺起,左手刚刚抛出 网球,仍然抬着仿佛要从空中捕捉什么似的,脸蛋严肃而紧张地仰向灿烂的阳光 和广阔的太空,一只小白球像旋转的世界悬挂在异彩光辉之中。啊,这是那不朽 的姿态。真可惜,希腊人不打网球。要不然,他们会在希腊花瓶上再现安妮·斯 坦顿。然而,我又一想,认为他们不会这么做的。因为这一时刻她虽然沉静自若, 但仍过于轻快、过于小心、过于紧张。这是抽击前的一瞬间,爆炸前的一刹那。 而希腊人是不会在花瓶上表现这样的时刻的。因此,这一时刻不表观在博物馆的 花瓶上,而是保存在我的脑海里,只有我才能领略其美妙。因为,对我来说,这 是爆炸前的一刹那,而爆炸确实发生了。球拍一挥,“砰”的一声,小白球向着 我直飞而来,而我十之八九接不着球。于是比赛结束,我们打完 j一盘网球,我 们各自回家,天气炎热,没有一丝清风,小草的露水干了,清晨的微风消失了。 然而,那年月总还有下午时刻。午后,我们总是先去游泳,或划船后再游泳 ;我们三个人,有时还有一些住在伯登埠头下面的、或来访问的青年男女一起出 游。接着,晚饭以后,我们再度相聚,在他家或我家门廊上纳凉。或者去看电影, 或者在月光下游泳。然而,有一天晚上,我去她家,亚当不在——他开车送他父 亲出去了。于是我请安妮去埠头看电影。回来时,我在半路上停下汽车——我驾 驶的是一辆跑车,我母亲和她那一伙人坐大汽车出去了——眺望哈定峰外海湾的 月色。月光映在漪澜荡漾的水面上,像一抹清凉的、灿烂的白色火焰。你期待着 白色的火焰像鼠尾草田里的火苗一样吞食蔓延到整个海面。 然而,它只是宽宽的一长条。明亮的、模糊一片的白光,不停地闪烁着,跳 跃着,一直延伸到地平线。 我们坐在车子里,一边讨论刚才看过的电影,一边眺望水面那一抹月光。 渐渐地,我们停止争论。她把身子往下滑了一点,脑袋靠在座椅背上,她并 不在看地平线而是仰望长空——跑车的车篷早就放了下来——月光如洗,照得她 的脸庞像大理石一般光滑。我也把身子往后靠,仰面看天,月光如水,照在我的 脸上。我心里一个劲儿地想着,我马上就伸过胳膊搂住她。我偷偷地瞥了她一眼, 只见月光下她的面孔像大理石一般光滑。她的双手放在膝盖上,掌心向上,手指 略微蜷曲,仿佛在接受某件礼物。我可以很轻易地伸过手去抓住她的手掌,我可 以先握握她的手再看下一步如何发展。我就是这样想的,用的是自以为是成年男 子汉大丈夫的、大学生的陈腐而又没有针对性的语言。 但是我没有伸过手去。虽然她与我之间只是一小块皮革,她仿佛与我相隔千 里。她仰着头靠在椅背上,两手放在膝盖上,月光抚摸着她的面颊。我不知道我 为什么不伸过手去。我不断给自己打气,想着我并不胆小,我并不害怕。 我对自己说,该死的。她不过是个孩子,我干什么要犹疑,她最多就是生气, 如果她生气的话,我可以住手。该死的,我对自己说,她不会生气的,她知道这 是怎么回事。她知道,没有人会坐在停驶的汽车里和小伙子在月光下下跳棋,她 也许经历过好多次这种场面,也许早就有人在她身上动手动脚抚弄一番。想到这 里,我突然浑身燥热,怒火上升。我猛地坐直身子,胸口翻腾,思绪烦乱。 “安妮,”我说道,“安妮——”我并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 她转过脸来看看我,她没有抬起头,仍然是靠在皮椅上,只是把脑袋转了过 来。她用一个手指按住嘴唇,轻声说:“嘘,嘘! ”她放下手指,隔着犹如千里 之距的皮椅背向我坦率地微微一笑。 我躺下身子。我们半躺着呆了好一阵子,虽然只隔着皮椅背,却又似相距数 千里。我们仰望皓月当空的夜晚,倾听海水轻轻拍击岸边海滩的圆卵石。我们呆 了很长一段时间,天空似乎越来越宽广浩瀚。过了很久,我又偷眼瞧瞧安妮。她 双眼微合。我以为她不在凝视广阔的天空,突然产生一种孤寂与落寞之感。但她 又睁开眼睛——我在偷眼窥探她。我看见她睁开眼睛的——仰望夜空。我也躺在 那儿,仰望夜空,心地平静坦然,没有一丝杂念。 那时候,半夜十一点三刻,总有一列火车经过伯登埠头附近的十字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