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火车经过路口前总要长鸣汽笛。那天夜里,汽笛响了,我知道快十一点三刻 了。 该回家了。于是我坐起来,发动汽车,调转车头往回开。我们一直没有说话, 在回家的路上也没有说话。我们在斯坦顿家的楼前停了下来,安妮迅速走下车去, 在贝壳铺成的车道上站了一小忽儿,低声说了一句,“晚安,杰克,”又像两小 时以前隔着犹如千里之距的皮椅背那样,对我微微一笑,然后轻盈地跑上台阶。 我还来不及镇静下来理清思绪,她已经消失了。 我呆呆地望着阳台暗处黑乎乎的门洞——她进屋后并未开灯——侧耳细听, 仿佛在等待某种信号。然而我听不到一点动静,只有黑夜不可名状的声响,即使 没有一丝微风,即使你离海滩甚远,听不见海滩固有的浅浅水声,即使大海十分 平静,黑夜还是带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唏率声。 过了几分钟,我发动马达,冲出斯坦顿家的宅地,车轮用力碾过车道,溅得 贝壳四下乱飞。我加快马力开上大路,存心不给白房子里睡眼惺忪的混蛋们半点 安宁。我要用马达的轰鸣声把他们一个个从床上吓得坐起来。汽车咆哮着疾驰十 多英里来到松树林。这儿没有人会吓得从床上跳起来,只有几只猫头鹰和聚集在 潮淹区的上帝的礼物——疟蚊。于是我调转车头,减慢车速,缓缓而驶,我靠在 皮椅背上,汽车就像在水流缓慢的河面上飘荡的一叶小舟。 回到家里,我刚躺到床上,就突然想起——我不是想起,而是看见——仰躺 着的安妮的面容,眼睛微闭,月光映照她的面颊。我还想起多年前的那次野餐— —我们在乌云密布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时刻游向海湾的那一天,她双眼微闭向着昏 暗的天空,仰天平躺在水面上,一只白色的海鸥掠过高高的天空。我以前从来没 有想过这个场面,即使我想到的话,我并未看到其中的意义。今天,我躺在床上 突然觉得自己朦朦胧胧就要作出重大的发现。我发现今晚的时刻不过是很久以前 野餐时那一时刻的延续;今晚的时刻一直孕育于那个时刻之中,只是我并不知晓, 我把那个时刻失落了或扔掉了;不过它就像你顺手扔掉的种子一样,等你回来时, 你发现种子已变成高大的、开满鲜花的植物;它还像一根小小的土色短棍,你把 它和别的没用的东西一起扔进火里,但这根短棍是火药,于是你听见砰然一声巨 响。 我听见一声巨响。我像那些我用汽车马达声吵醒的混蛋们一样猛地从床上坐 了起来。不仅如此。我坐在床上,心里洋溢着喜悦与欢乐,一种我从来没有体会 过的激情攫住我整个身心,使我呼吸窒息,好像一个潜入深水,以为浮不上来的 人,感到浑身血管快要崩裂。我觉得我马上就要发现那主宰万物的唯一的绝对真 理。再有一秒钟,我马上就会知道。我倒吸一口气,大声说道,“耶稣啊,耶稣 ! ”我张开双臂,仿佛我能拥抱全部空气。 我又想起她在水面上的面容,天上乌云翻滚,雷电交加,一只白色海鸥掠过 天际。我居然想起了那一天,水上的面容居然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不免有些吃 惊,因为我沾沾自喜,情不自禁,沉浸在狂喜之中,忘却了产生喜悦的直接原因。 不过,我终于又看到那个形象;于是销魂般的狂喜突然消失了,一股强烈的柔情 蜜意涌上心头,清甜的温情掺杂着忧伤,仿佛温情是我的肉体,而忧伤是肉体内 的血管与神经。这种说法有些荒唐,但当时就是这么回事。这是事实。 接着,我好像是在观察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十分客观地想道:你恋爱了。 我一时有些茫然。我恋爱了,可这跟我心目中的恋爱又完全不是一回事。 我有些吃惊,甚至有些畏惧,好像一个突然听说继承了一百万美元而且钱都 在银行里等着他去取款的人,又好像一个知道胁部剧痛是癌症引起的人,他知道 自己体内带着一个神秘的、带启示性的、不断扩展的东西,这东西是他身体的一 个部分、但却又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而是他的仇敌。我小心翼翼地爬下床来, 我带着敬畏的心情十分小心地挪动身子,好像我是一筐鸡蛋。我走到窗前注目凝 望那皓月千里的黑夜。 那天晚上,这位自以为是个谙练世事的男子汉大丈夫的大学生,望着近在咫 尺的皮座椅,为了证明自己是个男子汉大丈夫,曾经有过非分之想,动过陈腐的 念头,但他并没有伸过手去,并没有越过那小小的空间。结果,他现在赤身裸体 地站在昏黑的房间敞开的窗户前,凝望广袤的沐浴着月光及海水鳞光的黑夜。远 处常春花丛里,一只模仿鸟尖声啼叫,评论着宇宙的美丽与公正。 于是,安妮·斯坦顿也是黑夜了,因为那天夜里,安妮·斯坦顿在跑车里的 一招妙不可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用手,但这一招不需要言语,不需要动手。 她靠着皮椅背转过脑袋,用一个手指按住嘴唇,说了声,“嘘,嘘! ”便嫣 然一笑。 她的鱼叉扎得深极了。基奎格投的鱼叉,鱼叉穿过四英尺厚的鲸脂,刺中要 害。但我一直浑然无所知觉,直到鱼线放尽,鱼叉的倒钩猛地扎上鲜红的肉身。 这红肉便是我,而裹在外面的鲸脂是我一直自命不凡的我。要不是这鱼叉, 我可能还一直自命不凡。 是的,安妮·斯坦顿就是黑夜。不仅如此,她还是白昼。但她在白天并不是 实实在在的物体,而是气味、精华、气候、呼吸等万物赖以生存的一切要素。 亚当总是跟我们在一起,有时还有别人,我们带着书、夹肉面包、毯子,来 到松树林,海滩、网球场、唱机播放着音乐的阳台,坐在小船里、电影院里。但 有时候,她会听任书本滑落到毯子上,仰天躺着凝望头上纵横交叉的松树枝。而 我偷偷地窥视她,一时仿佛亚当并不在跟前。有时她在阳台上随着唱机的转动, 跟别人有说有笑,而我会突然发现她的眼睛凝望阳台与庭院之外的某个地方,她 独自沉思,一言不发。她也许只静默一分钟,但在那一瞬间,我觉得亚当和其他 的人都不存在。 有时我们会去饭店,那里有个跳水台,一个很高很好的跳台,因为这家饭店 很华丽,常常举行展览会和跳水比赛。那年夏天安妮迷上了跳水。她会爬上高台 ——她越爬越高,一天比一天上得更高——在阳光下站在跳台边上静候着。 然后,她举起双臂,而我觉得体内某样东西断裂了。接着她纵身一跳,一个 姿态优美的燕式跳水,她两臂大张,娇小的胸部高高挺起,瘦削的后背微弓着, 细长的双腿并得很紧。她映着阳光飞身下水,我凝望着她,仿佛周围没有别人。 我屏住呼吸,我体内某样东西断裂了。她落入水面,她的双脚穿过水花与水波, 消失了。亚当有时因为她上得太高而大发脾气。“啊,亚当,”她会说,“啊, 亚当,没关系的。真妙极了! ”她又登上梯子。上去后纵身一跳。上去后纵身下 跳。 上去后纵身下跳。一而再,再而三。我常常捉摸她在接触水面的那一瞬间脸 部的神情。她脸上会有什么表情? 有时候,在白天,真的只有我们两人。有时候我们俩溜到松树林,拉着手在 厚厚的松针上散步。离海滩大约一百码以外,靠近斯坦顿码头泊船处有个只有一 块跳板的跳台。有时候,别人在海滩胡闹,有时候海滩上没有别人,我们会游到 跳台,仰卧在跳台上,闭上双眼,指尖相互触摸,激起阵阵颤栗,仿佛指尖的肉 已被剥去,只有暴露在外的神经,我的全副身心都集中在指尖上。 晚上也常常是我们两人相处。以前总是亚当和我走在一起,安妮在后面追随 着;忽然,一切变了,安妮和我形影不离,而亚当随后跟着,但更多的情况下, 他呆在屋里读吉本或塔西佗,因为那时候他非常喜爱罗马历史。这种变化的发生 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得多。跑车之夜的第二天清晨我像以往一样和他们一起打网球, 下午又和他们一起去游泳。我发现自己时时刻刻在注意安妮的一举一动。不过这 是我们两人唯一的变化。我看不出她有任何异常。我开始满腹疑虑,不敢相信昨 夜的一切是确有其事,我真的带她去过电影院。我决定晚上必须见她一面。 黄昏时分,我来到她家。她在阳台里,坐在秋千上。亚当在楼上写一封马上 要发的信。他马上就会下楼来的,她说。他在给他们的父亲写信,她说。我没有 坐下,虽然她请过我。我站在最高一级台阶上,局促不安地站在纱门口,一时不 知说什么好。接着我脱口而出,“我们去码头泊船处吧,我们去走走。”我又笨 嘴拙舌地说,“等亚当下楼的时候。” 她一言不发,站起身子,走到我跟前,伸出手来拉着我——她主动和我拉手, 使得我体内的一切报火警钟、汽笛风琴、自动警铃都丁丁当当响声大作—— 她和我一起走下台阶,走过马路,朝码头泊船处走去。我们在那儿呆了很长 的时间,亚当可以写完十来封信了。但泊船处平安无事,我们只是坐在尽头,两 脚悬在水面,手拉着手,眺望海湾。 斯坦顿家房子对面,通向海湾的道路一侧,有一丛浓密的常春花。我们拉着 手回家经过常春花时,我站在花丛阴影下,有些笨拙地,但我猜想还有些鲁莽地, 把她拉过来亲吻她——我从泊船处回来的路上一直激动不安,捉摸着该如何亲吻 她。她不作反抗,只是垂着双臂,她并没有回吻我,她像个听话的小女孩顺从地 做别人叫她做的事情。我吻过她以后,凝视她的面容,发现她清秀的脸庞带着一 种沉思、内向的表情。那种小孩品尝刚吃到嘴里的新饭食时常有的那种表情。我 忽然想到,上帝啊,尽管她十七岁了,快十七岁了,她可能还从来没有被人亲吻 过。我差一点就放声大笑,她的脸部表情太有意思了,我真是高兴。 于是我又亲吻她。这次,她回吻了我,胆怯地、羞答答地亲吻我。“安妮,” 我心头突突乱跳,头脑发昏,“安妮,我爱你,我爱得都快发疯了。” 她紧紧攥住我的外衣,一手抓住我肩下胸口一侧的门襟,她把衣襟揉成一团, 紧紧地攥在手里,她的脑袋无力地低垂着抵着我。仿佛她在请求我原谅她行为不 当。她没有回答我的话,我试图抬起她的脑袋,但她抵得更紧,把我的衣服也抓 得更紧。我只好站着不动,一边抚摸她的柔发,一边呼吸她秀发的清香。 过了不知多久,她后退一步,放开我。“亚当——”她说,“他在等我们— —我们该走了。” 我跟着她走过马路,走进斯坦顿家车道的大门口。她走了几步以后放慢脚步 等我赶上她。然后,她握住我的手,我们就这样手拉手朝阳台走去,阳台的暗处 坐着亚当。 是的,他是坐在那儿,因为我看到香烟的红火,抽烟人深吸一口时红火突然 明亮,然后又渐趋暗淡。 她还是握着我的手,而且握得更紧了,仿佛她在执行一项决定。她走上阳台 台阶,用另一只手打开纱门,拉着我走了进去。我们手拉手站了一忽儿。然后她 说,“嘿,亚当。”我说,“你好,亚当。” “你们好,”他说。 我们还是携手站着,仿佛在等待什么。后来,她放开我的手。“我要上楼去 了。”她说,“晚安,你们俩。”话音刚落,她已经走开了。她穿着一双橡皮底 的皮鞋,脚步声不重,我听见她走过阳台的地板,走进里屋过道。 我仍然站着不动。 一直到亚当发话,“你该死的为什么不坐下? ” 于是我坐在秋千的另一端。亚当丢过一包香烟。我抽出一根,到口袋里摸火 柴,但没有找到。他凑过身子,划着一根火柴,送过来让我点烟。我就着火点香 烟时,火苗向上一窜,我忽然觉得他是故意给我点烟的,他要窥看我的面容,而 他的面孔却躲在黑暗里。我突然产生一个古怪的念头,我很想缩回脑袋,用手擦 一下嘴唇看看有没有口红的痕迹。 但是香烟已经点着了。我抬起头来,说了声,“谢谢。” “不必客气。”他说道。这就是那天晚上我们谈话的全部内容。我们不是没 有话讲。我知道他满腹狐疑,他完全可以开口问我。我也可以不等他问就主动回 答他的问题。然而,我们两人谁都没吭声。我担心他会向我提问,尽管我一个劲 儿地想,他可以见鬼去,这不是他的事儿,我仍然感到内疚,好像我抢走了他某 样东西。但是与此同时,我紧张地坐着,盼望他向我发问,因为我很想告诉别人 :安妮好极了,我爱上她了,仿佛我只有通过告诉别人,“嗳,我恋爱了,要是 我没有爱上她,我就不是人,”才是名符其实地恋爱上了。当时,对我来说,告 诉别人我恋爱了就跟日后两个炽热、潮湿的肉体互相接触一样重要。我坐在黑暗 里,坐在秋千上,沉醉于一个思想:我恋爱上了。我渴望着能告诉别人以便使我 的恋爱更为完美,我竟然一时忘了想念安妮,我爱恋的人儿,她已经上楼回到她 的屋子里去了。我当时沉浸于已发生的一切,没有思忖她为什么要上楼。后来我 认为她上楼去是因为她已经和我手拉手地站在亚当面前,向他表明我们的关系, 她要让他独自琢磨这件事情,使他习惯我们小巧的、清澈的世界,我们小小世界 的新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