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但是,后来,很久以后,多年以后,这一切都已无关紧要的时候,我认为她 上楼去,是因为她需要独自一人,坐在没有点灯的房间窗户边上,眺望夜色,或 者躺在床上,仰望黑乎乎的天花板,使自己适应新的自我,试探自己能否呼吸新 的窄气,能否承受新的环境,能否纵身跳入新的感情的潮流并在其中游荡。她也 许上楼去以便独自一人研究自己,就像小孩在暮霭中专心致志地观察虫茧如何渐 渐开裂,露出美丽的蛾子——又是一只月蛾,它纤弱的绿色及银色的翅翼湿润而 皱褶,但在暮霭中翅翼渐渐舒展,显露全身,慢慢地扇动空气,微风无力,即使 你凑得很近,仔细观察窥看,你的眼珠都不会感觉到它翅翼扇起的微风。因此, 也许她上楼去发现新的自我,因为恋爱使你成为新人。爱恋你的人把你从人类未 经雕琢的泥堆中挑了出来进行塑造,而你那块可怜的泥土极想知道你这块泥土塑 成什么样子了? 与此同时,你在恋爱时变成有血有肉的实体,不再是统一的未经 雕琢的泥土的一部分,你获得生命的呼吸,站立起来了。因此,你在创造另一个 人时创造了自己,而那个人也创造了你,从泥土堆里把你这一块泥土捡了起来。 因此,现在有两个你了,你由于恋爱而创造了自己,以及你爱恋的人由于爱你而 创造了你。这两个你相距越远,世界上矛盾摩擦越多。但是如果你对她一往情深, 她对你也一往情深,两情缱绻,那么,两个你之间既无区别,也无距离。它们将 完美无缺地互相吻合,出现最佳焦点,就像立体视镜把卡片上的两个相似的形象 调节得天衣无缝地重叠在一起。 总之,芳龄十七的安妮·斯坦顿上楼去,希望独自一人考虑问题,因为她忽 然堕入情网。她爱上一个个儿挺高,瘦长得有些难看的,略微驼背的二十一岁的 年轻人。他的脸很长,颧骨高高突起,挺大的鹰钩鼻好像有点歪,一头蓬乱的黑 发,黑眼睛( 不像凯斯·马斯敦那样热烈深沉,而是常常呆滞无神,似有阴翳, 早晨充满血丝,只有在激动时才显得明亮) ,两只大手老放在膝盖上慢慢地转动, 互相绞扭,两只八字大脚走路蹒跚拖沓——这个年轻人面目并不英俊、才华并不 出众,既不勤奋,又不乐于助人,不大友爱,没有雄心壮志,可又好走极端,思 想混乱,忽而忧郁消沉,忽而暴跳如雷,忽而冷若冰霜,忽而热情奔放,有时充 满好奇求知的心欲,有时淡然处之无动于衷,时而自卑,时而自我爱怜,有时沉 湎于往昔,有时向往未来。没有人会知道她用这块从大片泥土上捧起来的,毫不 起眼的泥土究竟能创造出什么东西。 然而,她在恋爱中重新创造了她自己,她上楼去在黑暗中探索她的新自我, 而楼下亚当和我坐在阳台秋千里,一言不发。从那天晚上开始,亚当遭到排斥, 他不再属于我们的夜晚了,你滚吧,你这块脏抹布,你这个家伙。 所有其他的人都遭到排斥。即使在有些晚上,当一大群人聚集在斯坦顿家或 我母亲家的阳台上,放着唱片跳舞的时候( 有些小伙子——其中有的是从法国归 来的老战士——溜出去偷偷喝藏在橡树权桠里的一瓶酒) 安妮和我还是对他们一 概不予理会。玻璃纱和泡泡纱都是质地极薄的衣料,我只有跟安妮.斯坦顿跳舞 时才规规矩矩,像像样样。夜晚温暖,我比安妮略高一头,跳舞时呼吸着她头发 的香味。我们的身子挨得很近,随着音乐翩翩起舞,我们的呼吸合拍一致,我们 的舞步具有催眠作用。开始时,我时时刻刻感到肉体的存在,渐渐地,我觉得我 游离肉身,飘飘曳曳轻如鸿毛,我觉得我轻得像一只巨大的汽球,用一根线系在 地上,等候微风的抚弄。 有时,我们坐上跑车,加大油门,飞速疾驰——轮胎倒了楣,擦着大地飞快 地旋转着,那时的路面和汽车机械装置经受着这样的折腾,也倒了楣。我们驶出 埠头,越过松树丛和潮淹区之间的房屋。她的脑袋偎依在我的肩头,疾风掠起她 的头发,发卷打在我的面颊上。她会靠着我,大声欢笑着说,“啊,杰基,杰基, 多么美好的夜晚,多么美好的夜晚,多么美好的夜晚。你说,多么美好的夜晚, 说啊,小伙子杰基,说啊! ”我得跟着她说,好像在上课。有时,她哼着曲子, 唱个歌,多半是从唱片上学来的歌——上帝啊,都是些什么歌曲? 我不记得了。 她唱着唱着渐渐安静下来,闭着双眼纹丝不动,一直等我把汽车停在一个海 湾刮来的风能叫蚊子站不住脚的地方。( 没有微风的夜晚,你简直就不能停下汽 车。) 有时候,我把汽车停了下来,她还不睁开眼睛,等着我去亲吻她,听任我 把她吻得喘不过气来。有时候,她在我正要吻她的那一刻,突然睁大眼睛,说声 “呸! ”接着便哈哈大笑。我想抓住她吻一下时,她急促地笑着拼命挣扎,用胳 膊肘儿和膝盖抵挡着我。她咯咯地笑着,灵巧地扭动身子避开我的亲吻,简直像 个高超的柔道行家。跑车的小小的座位真是了不起,简直就像著名的佛兰德平原 一样开阔,可以施展各种战术,调度各种兵力;更叫人吃惊的是,躺在你怀里的 轻软犹如柳枝、温柔犹如丝绸、和顺犹如小猫的人忽然变成数不清的、狡诈的、 尖刀般的膝盖和胳膊肘儿。她的膝盖、胳膊肘儿、锋利的指甲乱抓乱舞。 她的头发在挣扎中披散了,然而透过头发,她的双眼在月夜下,在星光中闪 闪发光,她微启的双唇进出一阵阵透不过气的笑声,伴随着笑声是她的欢唱, “我不——爱——小伙子杰基——没人爱小鸟杰基——我不——爱——小伙子杰 基——没人爱——小鸟杰基。”她一直笑闹得精疲力竭,瘫软地倒在我的怀里, 接受我的亲吻,叹息着悄声细语,“我爱小伙子杰基。”她用手指轻轻地抚摸我 的面颊,喃喃地重复着,“我爱小伙子杰基——连这个难看的鼻子都喜欢! ”说 着,她会拧一下我的鼻子。我会高兴地摸着那带钩的、歪斜的软骨怪物,假装十 分痛苦,实际上因为她的手指抚摸过而十分得意于我有这么个鼻子。 我一直无法预料等待我的是长久的亲吻还是凶猛的胳膊肘儿和咯咯的笑声。 不过,这一切无关紧要,因为结尾总是一样:她会把脑袋靠在我的肩上仰望夜空。 我们除了亲吻不大说话,有时我会吟诵诗句——那时候我常常阅读诗歌,也认为 我喜欢诗歌——有时我们讨沦结婚以后干些什么。我从来没有向她求过婚。但我 们就是认为我们会结婚的,会共同生活的,我们的世界是阳光灿烂的海滩、月色 朦胧的海边松林、去欧洲的旅行( 我们俩从来没去过) 、橡树丛里的房子、跑车 的皮座椅,还有一群讨人喜欢的孩子。对孩子,我想得不多,但她想得很具体; 有时候,我们没有别的话题,就十分严肃认真地辩论该给孩子们起什么名字。他 们的中间名字都得是斯坦顿。一个儿子得叫乔尔,以纪念老州长。当然,最大的 儿子得起跟我一样的名字,叫杰克。“因为你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东西,小伙子杰 基,”安妮会说,“因此,大儿子得以你的名字命名,得叫杰基。你比海洋还古 老,比天空还古老,你比大地还古老,比树木还古老,我永远爱你,我永远要拧 你的鼻子,因为你是老、老胡涂,小伙子杰基,小鸟杰基,我爱你。”说着她就 揪揪我的鼻子。 只有一次,在夏末,她问我这辈子想以什么为生。她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 沉默很久,突然问我,“杰克,你想干什么? ” 我根本不明白她在讲什么。于是我说,“我想干什么? 我想吹吹你的耳朵。” 说完我就对着她耳朵吹了起来。 “你想干什么? 以什么为生计? ”她又问。 “就吹你的耳朵过一辈子。”我说。 她没有笑。“我不是在开玩笑。”她说。 我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我说,“我想学法律。” 她沉默片刻说,“你是临时想起来的。你是说说而已。” 我确实是说说而已。事实上,我从来不愿意认真讨论我的未来。我满不在乎。 我只是想,我会找个工作,随便什么工作都可以,我上班去,领工资花完钱,星 期一上午再去上班,我就这样过El子。我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但我不能对安妮直 说,“哦,我随便找个工作做做。”我得给她留个好印象,让她觉得我颇有远见, 目标明确而且很有才干。 我想留个好印象,结果适得其反。 她像看块玻璃一样一眼就看穿我,而我没有办法,只能说她不对,我确实打 算学法律的,请问,学法律有什么不好? “你这都是才编出来的。”她执拗地说。 “该死的,”我说,“我不会让你挨饿的。你要的一切我都会给你的。如果 你想要座大房子,要好多衣服,要经常开舞会,好吧,我会——” 我没有把话说完。 “杰克·伯登,你完全知道,”她打断我的话,“我并不需要这样的东西。 你是故意说些难听话。你想把过错推在我身上。我并不要这种东西。你知道我不 会要的。你知道我爱你,要是你想干的事情赚不了多少钱的话,我会心甘情愿地 跟着你住棚屋,吃红豆汤。不过,如果你不想干的话——即使你找到个工作,挣 不少钱——哦,你知道我说话的意思——你知道有些人是怎么回事。”她坐直身 子,端坐在跑车座椅上,即便只是在星光下,她两眼亮晶晶的,流露出十七岁女 孩对人事的蔑视。她转过目光,坚定地看着我,严肃地说道——严肃的神情使她 显得很可笑,既像一个真正的成年妇女,又像个穿着母亲的宽大的、踢嗒作响的 高跟皮鞋,披着母亲的长毛围巾的小女孩在演戏,显得既成年持重又年小幼稚— —她说,“你知道我爱你,杰克·伯登,我相信你,杰克·伯登,而你不能像那 些人那样,杰克·伯登。” 我哈哈大笑,她的模样太逗人发笑,我想亲吻她;但她不肯让我亲她,她突 然只有尖利的膝盖和胳膊肘儿,像个割草机,很认真地干活,而我是待割的干草。 我没法哄骗安抚她。我连碰她一下都不行。她逼着我把她送回家,也不肯在告别 时吻我一下。 她从此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她只说过一句话。第二天,她和我躺在跳板上, 她一直默不作声,晒着太阳。突然她说,“你还记得昨晚的事? ” 我点点头。 “哦,”她说,“我是当真的。我真的不是随便说说的。”接着,她从我手 里抽出她的手,溜下跳板游开去,使我无法回答她的话。 我再没听她提起过这件事。我也没有再去想过这一切。安妮和从前一样可亲 可爱,我又回到夏天生活的节奏,沉湎于感情的浪涛。我们气喘吁吁而又轻松自 在地在感情的浪潮中飘流,像一股深深的、强大的水流,虽然不慌不忙,却为不 可抵挡的河水所推动,而在水流上面,白天与黑夜交替消逝就像光亮与阴影的时 明时暗的闪烁。是的,我们是随着感情的波涛飘流,但这决不是贬意的、无聊的 飘流,不像在小池塘飘流的、浸满水的、破旧的小快艇,也不像你拔掉浴缸塞子 时在灰乎乎的水面上飘流的肥皂。这是一种美好的、自觉的放任自流,既投身于 这股潮流,又极力促成这股潮流,而且这并不是放任自流,而是积极的创造,就 像神秘主义者信奉上帝并不是屈服于上帝,而是在创造上帝,因为如果他热爱上 帝的话,他主观上就促成上帝的存在。同样,我在听任感情的摆布,随波逐流时, 主观上创造了并且控制了我飘流其中的巨大潮流。潮流上方白日黑夜交替闪烁; 水流中,我不必催促自己,因为水流自有一定的速度与节奏,它将载看我一起前 进。 整个夏天,我都是悠哉游哉并不急于求成。无论是在阳台秋千上,还是在松 树林里,无论是在夜晚游泳的跳板上,还是在跑车里,我总是听其自然,不慌不 忙。一切都发生得很简单,很自然,有板有眼,就像季节的来临,树叶的舒展, 小猫从睡梦中醒来。不慌不忙不急于求成,不急于热烈拥抱,笨拙地扭打,不急 于行云雨之欢以在进门时嘲弄宿舍里的小伙子,这实在是一种享受;等待巨大的 浪潮载着你走向归宿,最终到达目的地是一种崭新的感受。她还年轻——当年她 显得十分年轻,其实我后来回想起来,她并不是那么年轻无知。但那个夏天,我 真心认为我已经老于世故,饱经风霜了——她胆怯、敏感、羞涩,但她并不大惊 小怪,不尖声惊叫,不像小姑娘似地大声抗议,也不是故意逗弄人,不是“啊— —这么做不好——我从来没让人这么干过”的那种羞涩。也许羞涩两字用得并不 恰当。如果羞涩含有羞耻、恐惧、希望“正派”的意思,那么这两个字完全用错 了。她一方面似乎对她那苗条的、结实的、肌腱发达的、柔若无骨的、玉肩粉臂 的肉体持超脱的态度,仿佛它是一件十分复杂、精巧的机械。这个机器属于我们 两人所有,它突然从天而降,我们俩对其中的装置一无所知,必须耐心地、十分 认真地、全神贯注地进行研究,不疏忽每一个细小而重要的学术细节,以免因无 知而前功尽弃。因此,这是一个最精确的鉴别过程,最复杂的调查研究阶段。她 的认真精神还掺杂着优雅的欢乐( “啊,杰基小伙子,哦,杰基小鸟,多么美好 的夜晚啊,多么好的夜晚,他的眼睛不难看,可他的鼻子实在不像样”) 。在她 的欢乐中,语言失去意义,但声调却意义深远,这个调子似乎来自幽幽空间,仿 佛空气中有数不清的看不见摸不着的琴弦,她只要在黑暗中伸出手去随便地用手 指熟稔地弹拨一下,曲调便自天而降。另一方面在严肃认真的调查研究之外是平 静沉着的爱慕,简朴自然犹如我们呼吸的空气。有时候,这种爱慕仿佛与我们舌 干口燥、呼吸短促的行动毫不相干,仿佛是我向来就有的,跟使她和我神魂颠倒 的、新奇的、神秘的肉体毫无关系。她常常坐着,双手捧着我的脑袋,把它紧贴 在她的胸口,嘴里低声吟唱,歌词犹如耳语,音调是随口哼出来的( “可怜的小 鸟杰基,他是个害人虫,不过我要摇他入睡,让他躺在温暖的窠中,我要给小鸟 杰基唱个歌,最甜蜜的歌,可怜的小鸟杰基,可怜的小鸟杰基”) 。慢慢地,歌 词逐渐消失,只剩下低微的催人入眠的哼唱,间杂着悄声低语,“可怜的小鸟杰 基,我要保护可怜的小鸟杰基不受伤害。”于是,我略略转过恼袋,隔着轻薄的 夏衣,亲吻她的肉体,透过衣衫呼吸她身体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