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那年夏天,我们亲热得很,有好几次,我完全相信我可以再过分一些。我可 以越过极限,作非分之举。因为那个美丽的、苗条的、结实的、肌腱发达、柔若 无骨、玉肩粉臂的机械,使安妮和我神魂颠倒的机械,蓦地从天而降落到我们手 里的机械是个十分敏感、调节得美丽已极的奇妙玩意儿。当然,也许我的推测是 错误的,也许我不可能加快我们漂浮其中的、巨大而缓慢的水流速度,也不可能 催促安妮.斯坦顿,她对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反复思索,仔细研究,只有在它慢 慢地完全融入我们的经验体会以后,另一个细微变化才能产生。她仿佛发现体外 的一种节奏、一个曲调、一种不可抗拒的冲动,并且虔诚地追随它微妙而曲折的 进程。然而,不管我的揣测是否正确,我没有实地检验,因为虽然我并不感受那 种使她困惑的节奏或冲动,但我感到她真诚地信赖它们。我觉得我跟她呆在一起 的每一分钟都很充实,丰富多彩。奇怪的是,只有在离开她,和她分手以后,只 有在夜晚,炎热的下午或午饭以后,我回到房间里,才会感到焦躁不安,怨恨进 展太慢,该鉴别的东西太多。我尤其感到难熬的是她整整一天不见我的时候。我 后来才明白这种日子标志着我们又通过了一个阶段,又经过一个里程碑。她会像 我们初次亲吻的那个夜晚一样摆脱我。最初这种举动使我茫然,产生负疚之感。 后来,我掌握事物规律以后,便只是着急地等候第二天。她会挥舞球拍出现在网 球场上;她面容平静,年轻,健康,虽然友好,却很冷淡。我简直不相信这就是 我记忆中的那张面庞,那低垂的眼皮,那湿润的、闪烁着星光或月光的双唇,那 急促的、浅短的呼吸,那毫不害羞的叹息。 有一次,夏天快过去的时候,我整整两天没见到她。在这以前,一个风平浪 静、皓月当空、没有一丝凉意的夜晚,安妮和我游泳到饭店的跳水塔,时间很晚, 别人都已经走了。我俩躺在跳板上,没有说话,也没有互相抚摸,只是仰天躺着, 眺望夜空。过了一会儿,她起身登上跳台。我翻过身子,侧卧着看她跳水。 她走上二十英尺的高台,摆好姿势,纵身入水,一个优美的燕式跳水。接着 她又登上更高一级的跳台。我不知道她跳了多少次,反正很多。我懒洋洋地望着 她,看着她慢慢地、一级一级地登上跳台——月光照在她湿漉漉的深色游泳衣上, 使它看上去像金属,像漆器——我看着她在跳台边缘摆好姿势,看着她高举手臂, 抬起脚跟,离开跳台,有一刹那的工夫,她仿佛悬挂在空中.一个模糊的、闪烁 的、细长的身影,高高地悬在天空,挡住了一两颗星星,但马上她头朝下落入水 中,干净利落地破水而入,仿佛她穿过了马戏团巨大的、扎着镶银丝的黑绸大圈。 她开始登上更高的跳台,这是我看她跳水中最高的一次,也许还是她这辈子 跳水高度最高的一次。我看见她慢慢地爬上跳台,走过她一直在用的二十英尺高 度的跳板。我大声喊她,但她并未低头看我。我知道她听见我的叫喊。我还知道, 不管我说些什么,她既然已经迈出第一步,她一定会登上她要去的高度。我没有 再喊她。 她跳水了。她一离开跳板我就知道她跳得好极了,但我还是跳了起来,站在 跳板边上,屏住呼吸,紧盯着她的身影。她干净利落嗖地进入水面时,我也纵身 人水,潜向水底深处。我看到银光闪闪的一片模糊形象,一串串水泡以及她转身 时在黑暗水底闪闪发亮的胳臂和腿脚。她潜入水底深处,她并不需要下到水底深 处,如果她乐意的话,她可以刚一入水就钻出水面。但那一次——还有很多次— —她向水底深处潜去,仿佛她要穿过更为浓厚的媒介,尽量延长在水中的潜行。 我潜向水底,在她正要浮上来时和她水下相遇。我搂住她的纤腰,把她拉向我的 怀抱,紧紧地亲吻她的双唇,她一动不动,两臂软绵绵地飘曳着,我抱住她的身 子,吻得她脑袋后仰,我们的双腿并排拖曳着随着身子慢慢地上升,摇曳着穿过 黑色的池水和银色的缓缓上升的水泡。我们升得十分缓慢,至少我觉得我们升得 很慢,我一直屏住呼吸,觉得胸口憋得很疼,脑袋天旋地转晕晕乎乎。但是疼痛 和眩晕已经越过常规变成狂喜,酷似我第一次带她去电影院,归来时半途停车, 回到房间里所感受到的狂喜心情。我觉得我们永远不会浮出水面,我们升得实在 太慢。 终于,我们浮出水面,目光所及,月光在水面浮浮沉沉,映出粼粼银波,溅 起朵朵银花。我们悬浮在水面,仍然屏住呼吸,接着,我松开手,我们分别后仰, 躺在水面,喘吁吁地呼吸着空气,仰望高不可及的、旋转的、繁星满天的夜空。 过了一会儿,我醒悟到她已经游了开去。我以为她会划几下水游到跳板去的。 但等我翻过身子游到跳板时,她已经走到海滩。我看见她捡起浴衣,披在身上, 弯腰穿鞋。我大声喊她。她只是挥手,摘下游泳帽,打开头发,开始顺着海滩朝 家跑去。我游向岸边,但等我来到海滩,她已经快走到家门口。我知道我赶不上 她的。于是我慢慢地、不慌不忙地走上海滩。 我连着两天没有见到她。第三天她挥动球拍出现在网球场上,友好但冷淡, 一心一意等着亚当击败我,把我打得落花流水。 这是在9 月里。再过几天,安妮就要去东部回到庞德小姐开办的学校。她父 亲要带她早走几天,先去华盛顿和纽约逗留几天,再把她送到波士顿,让庞德小 姐把她收进她的牢笼。安妮似乎对这次旅行兴趣不大,也并不急于回庞德小姐的 学校。她告诉过我她挺喜欢这所学校,但并没有滔滔不绝地和我谈半夜偷吃东西、 看彼此的日记以及可爱的法语老师等一类故事。她用的语言并不夹杂那种只有精 修学校学生才懂得的、令人作呕的俚语。8 月里,她谈过旅行计划,出发日期等 等;但她既不高兴万分,也没有闷闷不乐,仿佛这些事情与我们毫不相干,就像 年轻人轻描淡写地谈论死亡一样。她提起旅行计划及出发日程时,我的心一阵刺 痛,但我努力不去想它,尽管日历表明已是8 月份了,我始终不能相信夏天,以 及整个世界,会结束的。然而,那天早上,安妮重新出现在网球场上时,我第一 个念头就是她很快就要走了。这念头使我心头一紧,怔住了。 我走上前去,连招呼都没打便一把抓住她的手,感到说不出的绝望和迫切。 她望着我,略微有些愕然。 “你不爱我了? ”我悻悻地问道。 她哈哈大笑。她凝眸定神端详着我,笑容使她清澈如水的眼睛外角添上些皱 纹,显得又天真又嘲弄人。“当然,”她哈哈地笑着,另一只手随便地挥动球拍, “当然,我爱你,小伙子杰基,小鸟杰基,谁说我不爱可怜的老小鸟杰基? ,, “别嘻嘻哈哈的。”我说道,在早晨灿烂的阳光下,在这绝望的时刻,我们 夜晚在跑车里,在阳台秋千上使用的语言突然显得荒唐幼稚,令人讨厌。“别嘻 嘻哈哈的,”我又说一遍,“别叫我小鸟杰基。” “可你就是小鸟杰基。”她认真地说,但眼角仍有笑意。 “你到底爱不爱我? ”我不理会她的话,继续问道。 “我爱小鸟杰基,”她说,“可怜的小鸟杰基。" “该死的,”我说,“你不爱我吗? ” 她端详我一阵,眼角的笑意全部消失。接着她说,“爱的,我爱的。”说完 她把手从我手中抽出来,朝球场另一端走去,步伐坚定,仿佛她决定出发去远方 .路途遥远,及早起步为好。她走过球场,在茸茸的含羞草树阴下的一条长凳上 坐了下来。我望着她,仿佛球场跟撒哈拉大沙漠一样广袤千里,而她就消失在远 处。 这时亚当来了,我们开始打网球。 那天早上她回来了,但她跟以往迥然不同。确实,她回来了,但并不是全副 身心都回来了。她一如既往,跟我朝夕相处,但她似乎全神贯注于思索某个问题。 我拥抱她抚摸她时,她仍很顺从,但仿佛出自责任感,出自一种并非蔑视的好心。 我们就这样度过了最后一个星期。这一周,白天又热又闷,傍晚乌云密布,好像 要起风暴,但风暴始终没有刮起来,夜晚燥热异常,像一颗巨大的、带银点的、 马上就要炸裂的黑葡萄。 她离家前两天的晚上,我们去埠头看电影。散场时天空下起雨来。我们原打 算看完电影去游泳,但后来没有去。那年夏天,还有以往亚当和我们在一起度过 的夏天,我们经常在雨中游泳。如果那天晚上下的不是那样的雨,我们也会去的。 如果那天下的是轻软温和的小雨,那从高天而降、柔和地悄声潜入你在游泳的水 面的细雨,如果那天是斜风急雨,冷飕飕的、吹在脸上生疼,但使你精神振奋、 杂念顿释,只想沿着海滩奔跑呼喊然后躲进海里的急雨,如果那天下的是倾盆大 雨,海湾常有的倒海翻江似的暴雨,像悬挂着的装满水的大纸口袋忽然袋底破落, 水流崩塌而下的暴雨,我们会冒雨去游泳的。不过那晚的雨势特别:整个天空很 低很低,仿佛塌了下来,宇宙到处都是漏泄,穿过黑茫茫的、浓密的、没精打采 的空气,万千条水柱扯天扯地地往下冲落。 于是我们冒着大雨扯起跑车的车篷,搞得浑身湿透,我们坐进汽车回家去。 我母亲家的屋子和阳台灯火通明,我们决定上她那儿煮点咖啡,吃点三明治。 当时天时还早,才九点半左右。我想起来了,我母亲到巴顿家跟他们和一个 来探望巴顿、可跟我母亲打得火热的家伙打桥牌去了。我们驶进车道,一个急刹 车,轮胎轧轧作响溅起一片贝壳和雨水。我家车道左右两边都有台阶通往阳台, 我们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右手的台阶,来到避雨的阳台屋檐下,开始像小狗似地 跺着脚,甩掉身上的雨水。安妮的头发淋了雨,再加跺脚和奔跑,终于披散下来, 零乱的头发披散在她的后肩,几绺湿发沾在她的前额,有一绺贴在脸上使她像个 刚冼过澡的小娃娃。她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歪着头,使劲晃动脑袋,想把头发抖 散。她分开五指梳理头发寻找散落的发夹,有几个掉在阳台地板上。 “我像个难看的傻子,”她说,“我是个难看的傻子。”说着,她歪着脑袋, 哈哈大笑,抬起明亮的眼睛从侧面凝望我。她又像从前那个她了。 我说,对,她像个难看的傻子。我们走进屋子。 我关上大厅的电灯,只留着阳台的灯,然后带着她穿过餐厅和餐具室,转向 门厅右侧来到厨房。我煮上咖啡,又从冰柜里取出一些食物( 这还是从前没有电 冰箱的时候,要不然,我母亲会买上一对大如小木屋的电冰箱,半夜三更时分会 有一群袒胸露肩的贵妇人和穿着晚礼服的醉醺醺的男人围着这对电冰箱,跟广告 里画的完全一样) 。我取碗碟放碗碟的时候,安妮在摆弄她的头发。显然她想一 边梳一条小辫,因为等我把吃的东西摆在桌上,她已经快编好一根辫子。 “你干吗不做几个三明治,别尽打扮了。” “好吧,”她说,“不过你得给我梳头。” 于是她坐到桌子边上做三明治,我替她编辫子。“有根丝带什么的系一下就 好了。”我边说边用手捏着辫梢不让它散开。忽然我看到毛巾架上一块干净的餐 巾。我扔下辫子,走过去,用把小刀从餐巾两头撕下两根布条。餐巾是白色的, 但滚着两条红边。我回到安妮身后,重新编好辫子,用餐巾上撕下来的布条系住 头发,打个蝴蝶结。我说,“你看上去像个黑娃娃。”她咯咯地笑着,一面往面 包片上涂花生酱。 咖啡好了,我关掉煤气。我开始编第二根辫子。我俯下身子,用激动得直哆 嗦的、粗糙得像沙纸的手指笼住柔软的青丝,分成三股,我一股叠一股地编着辫 子,深深地呼吸着湿头发散发出来的清新的青草般的芳香。我正忙着编辫子的时 候,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拿着,”我把辫子塞给安妮,‘’要不然又会散的。 “我走向门厅。 电话是我母亲打来的。她和巴顿夫妇以及那个缠着她不放的家伙,天知道还 有些什么人,要挤着乘一辆汽车到四十英里外的拉格朗奇去。拉格朗奇是邻县的 一个赌场,就设在进城的路上,里面摆着几张桌子掷骰子,还有几个轮盘赌器。 这儿上流人物和最低级下流的人摩肩接踵,共同呼吸呛嗓子的烟草的青烟和私酒 的酒味。她说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让我不要锁门,因为她忘了带钥匙。 她完全不必告诉我别锁门,因为伯登埠头家家户户从来不闩门上锁。 她叫我别担心,她觉得自己手气挺好。说完她哈哈一笑挂断电话,哼,她用 不着叫我别担心。我才不为她的运气担心。她确实一直运气很好。她想要什么就 有什么。 我放下听话器,抬起头来,借着从后走廊门口射来的光线,看见安妮站在离 我几尺远的地方,正在打第二根长辫子上的蝴蝶结。“是我母亲打来的电话。” 我向她解释。“她跟巴顿他们要去拉格朗奇。”我又说,“她要很晚才回来。” 话一出口,我突然感到大屋子空荡荡的:我们周围是黑洞洞的房间,我们头 上也是一片漆黑,阴郁的黑暗填满房间和阁楼,溢出楼道,浓密而又觉不出分量 地涌下楼梯,连楼外也是一片漆黑。我凝视安妮时,屋子里静极了,没有一点声 响,屋外只有雨打树叶和屋顶的嗒嗒声,连雨声也开始平静下来。突然我的心剧 烈跳动起来,我感到浑身血液奔腾,好像有人打开了一扇水闸的闸门。 我目不转睛地凝望安妮的面孔,我知道夏天的强大水流正是向着现在这个 时刻坚定地前进着。我知道她也了解这一点。我转过身子,慢慢地顺着过道 走向楼梯。开始,我说不上她是否跟在后面。但我马上知道她跟上来了。我走上 楼梯,知道她随后跟上来了。我们相隔四级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