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走上楼梯,来到楼上过道,我并没有停下脚步环视四周。我顺着伸手不见 五指的过道走到我的房门口。我摸到门把手,推开房门,走了进去。房间里隐隐 绰绰有点光亮,显然雨势已经减弱,黑夜并不那么昏暗了,湿淋淋的树叶把楼下 阳台的灯光反射进我的房间。我靠边站着,手还是抓着门把手,她走进屋子。她 进来时并没有瞥我一眼。她走了三步便停下来。我关上房门,朝穿着白衣服的苗 条的人影走过去;她并不转过身子。我站在她身后,扳过她的肩膀靠在我身上, 两手在她胸前环抱,发干的嘴唇埋在她的秀发里。她的两臂无力地下垂在身体两 侧。我们站了好几分钟,像一对广告里正在观看落日美景或大洋或尼加拉瓜大瀑 布的情人。不过我们什么都不观看。我们站在一间家具很少的幽暗的房间中央( 房间里只有铁床、旧梳妆台、松木桌子、箱子、书和男人的用具——我没有让母 亲把我的房间变成博物馆) ,我们凝望屋外树木的朦胧的树冠,树木忽然随着一 阵海湾刮来的海风晃动起来,雨势越来越大,打得树叶簌簌作响。 安妮抬起手臂在胸前交叉,她的两手压在我的手上面。 “杰基,”她低声但清晰地说,“小鸟杰基,我上来了。” 是的,她上来了。 我开始解白裙衫后面的扣钩。她纹丝不动? 规规矩矩地、顺从地站着,长辫 子垂在肩后。轻薄的衣衫湿漉漉地粘在身上很不好解。我不断摸索着解那些该死 的扣钩。我该解腰带了。我记得,腰带在她身体左侧系成蝴蝶结。我解开蝴蝶结, 腰带落到地板上,我又开始解衣服扣钩。她还是耐心地垂手站着,仿佛我是个裁 缝,她在试衣服。她静静地站着,一言不发,只有在我笨拙而慌乱地想把裙衫往 下扯时,说了一声,“不。”她还是用低微但清晰的声音说,“不,这么脱。” 说着举起两支光胳臂。我在那样的时刻居然还注意到她的手指不是很自然地松开, 而是十指并拢,伸得笔直,仿佛她举起双臂准备跳水时,刚摆出跳水姿势却又停 住了。我把裙衫从她脑袋上脱下来,傻乎乎地攥着它站着,好一阵子才想起把衣 服放在椅子上。 她还举着手站着。我猜衬裙也得像裙衫一样从头上脱下来。衬裙脱下来了, 我小心翼翼地、笨拙而紧张地把它放在椅子上,仿佛它会碎裂。她垂下双臂顺从 地站着,等着我脱她身上别的东西。我解开乳罩钩子,托起乳罩,顺着她毫无动 静的胳臂褪了下来,我拉下她的短裤,蹲在地板上,把短裤从她腿上褪下来。不 知怎的,我十分小心不让手指触碰她的皮肤。我呼吸短促,嗓子眼和胸口憋得好 像揪成死结,而心里颠三倒四想着各种古怪的东西——我看过但没有看完的一本 书,我秋天回学院是住宿舍还是在外面租间屋子,一个老在脑子里转悠的代数公 式,一个景象:田野的一角,篱笆坏了,我拼命想回忆这地方在哪里。我的思绪 像一头一条腿被陷阱夹子夹住的动物,或用线系住的六月的甲虫,蹦来跳去没有 着落。 我蹲在她身边,我刚把细棉布裤褪到她脚踩,她便蹬掉一只浅口皮鞋——就 像女孩们脱鞋时那样,脚跟靠拢,抽出脚来——接着又蹬掉另一只鞋。我站起身 子,颇为吃惊地发现她脱掉高跟鞋站在那儿显得十分矮小。我从前经常看见她穿 着游泳衣,光着脚,站在沙滩上或跳板上。不过,现在我强烈地感到她的矮小。 我站起身时,她又无力地垂着双臂站着,后来她把双臂抱在胸前,略略耸起 双肩,微微颤抖一下。我发现她肩膀向前一耸,肩胛骨突然显得瘦削而脆弱,她 的肩头一边垂着一根辫子。 外边又下起大雨,风势很猛。我注意到了。 她的脑袋略微低垂着,她显然看见了,或者想到了,她还穿着袜子。她略略 偏过身子,俯身用一只脚支撑全身,把袜子脱了下来,扔在脚前面跟腰带和那堆 轻薄的东西放在一起。接着她又微微耸起肩膀站着,略略有些哆嗦,膝盖稍稍弯 曲,两腿靠得很紧。 我忙着摸索着解自己衬衣的扣子,我怎么也解不开,一下子扯掉一颗扣子( 风声雨声正好暂时平静下来,扣子滚落在没铺地毯的地板上,发出“嗒”的一声 ) 。我的思绪像6 月里疯狂的虫子乱蹦乱跳。这时候她走到铁床跟前,坐了下来, 她踌躇地坐在床沿上,腿脚靠得很拢,双臂互抱着,肩膀还是略略上耸。 她远远地望着我,目光里带着疑问,还是请求——昏暗中,我看不清楚。 接着,她一手撑在床上,略略偏过身子,抬起并拢的双脚,蜷曲着身子姿态 优美地转身仰天躺在白床罩上;她一丝不苟地伸直身子和腿脚,重新把双臂抱在 胸前,然后闭上眼睛。 我瞪大眼睛望着她,就在她闭上眼睛的一刹那,我猛然一惊,我看到她漂浮 在水面上,三年前我们共同野餐的那一天,她闭着眼睛躺在水上,头上乌云翻滚, 一只白色的海鸥高高地掠过天空,那一张脸和眼前的这张脸,那个场面和眼前这 个场面像重叠的照片似地交织融合,既保持各自的特色又互不排斥对方的存在。 她闭上眼睛的一刹那:我嗓子眼发紧,我使劲吞着口水,浑身发胀怔怔地站着。 我看见躺在铁床上的她,我猛地环视昏暗的空荡荡的大屋子,听见呼啸的风雨声, 知道一切都不对头,完全不对头。怎么不对头,我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知 道这不是我们整个夏天所追求的目标。“安妮,”我嗓门嘶哑地说,“安妮——” 她没有应声,但她睁开眼睛看看我。 “我们不应该,”我说,“我们不应该——这样不——这样做不——这样做 不对。”原来我用了不对这个词,我脱口而出用了这个词,我自己也很吃惊,因 为我从来没考虑过我对安妮·斯坦顿或别的女人姑娘们干的事情是对还是错,它 们不过是已经发生的事情;我对一切事物都极少考虑对错问题,我只是学别人的 样,他们干的我也干,他们不做的事情我也不做。而这些是人们又做又不做的事 情。我现在还记得我当时听见“对”字的吃惊的心情,这个字悬在空中,像不知 何年何月某个人说过的一个字的回声,现在像孟周逊男爵故事里的一个字慢慢地 解冻了。当时她好像是我的小妹妹,我不能触碰她一根毫毛。 她还是没说话,只是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表情望着我。我望着她,胸中涌起 一股潮水般的强烈的、温暖的怜悯之情。我进出一声,“安妮——啊,安妮——,” 我真想扑过去,跪在床前,抓住她的手。 如果我扑了过去,情况也许会大不一样,事态的发展也许会比较正常,因为 一个没穿多少衣服的健康的年轻人跪在床边紧紧地握住一位一丝不挂的美貌少女 的玉手的时候,他们迟早有可能顺理成章按照正常的方式采取下一步行动。如果 我在给她脱衣服的时候曾经碰过她的肌肤,如果她开口对我说话,叫我小伙子杰 基,说她爱我,高高兴兴地咯咯直笑,如果我望着她躺在床上,呼喊她的名字的 时候,她答应我的话——如果任何这类事情发生的话,当时的情形也许会大不一 样,而且从此一切便大大不同。可是这一切并未发生,我未能听任冲动感情的支 配,扑上前去,跪在床边,抓起她的小手,使肉体与肉体之间作出最初的、微不 足道的接触——而这样的接触也许就足以推动一切。我正喊出“安妮——啊,安 妮——”的时候,一辆汽车驶进车道,窗外传来刹车的吱嘎声。 “他们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我惊呼道,安妮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慌乱 地望着我。 “拿起你的东西,”我连忙说,“抱起你的东西,去厕所——你在上厕所! ” 我手忙脚乱地又塞衬衣又系皮带,一边朝门口走去。“我去厨房,”我说,“我 在准备吃的东西。” 我冲出房门,跑下过道——我努力踮着脚尖快跑——冲下后楼梯,顺着后通 道快步奔到厨房。我哆嗦着赶快点上放着咖啡壶的煤气灶眼。这时前面纱门撞开 了,有人走进门厅。我坐在桌边做三明治,只希望我的心脏不要怦怦地撞击胸膛, 让我可以对付我母亲、巴顿夫妇和他们带来的那帮混蛋们。 等我母亲走进厨房的时候——她把她那一帮人都直接带进厨房——我坐在厨 房里,面前是一堆切得好好的小小的三明治。他们因为暴雨不去拉格朗奇了,他 们逗我,说我能猜测他们的心思,把咖啡和三明治都给他们准备好了。我礼貌周 到殷勤招待。过了一会儿,安妮下楼来( 她考虑得很周到,把抽水马桶冲了两次, 提醒大家她是在厕所里) ,他们拿她的辫子和黑人娃娃式的蝴蝶结开玩笑。她没 说话,只是羞涩地笑笑,像个有教养的好姑娘在听大人的夸奖有些不大好意思。 她安静地坐着,吃了一块三明治,她声色不动,我从她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好了,夏天就这样结束了。确实,那天还有后半个夜晚,我躺在床上,听着 树叶啪嗒啪嗒地不断滴水,咒骂自己是个大傻瓜,怨恨自己运气不好,努力猜测 安妮在想些什么,一心策划第二天——最后一天——怎样才能跟安妮两人独自呆 在一起。另一方面,我又想,如果当时我已经动手,情况会更加糟糕,我母亲回 来了,带着她的朋友们走上楼来,她进厨房就带着她的朋友,而安妮跟我困在房 间里动弹不得。想到这里我吓出一身冷汗,我突然感到自己无比聪明:我做得对 极了,聪明极了。因此我们得救了。于是,我的运气变成我的智慧,( 正如该死 的人类的运气变成他们的智慧,写成文字,并在学校进行讲授) ,后来我的智慧 又成为我的高尚的品德,因为,过了很久,我终于认为我当初完全是由于品德高 尚才那样做的。我并没有直接用品德高尚这个词来表扬自己,但我绕着圈子往这 方面想,常常在晚上喝了酒以后想起我在那个场合的表现感到自己还是挺不错的。 然而,当我向着西部疾驰,当我的家庭生活像电影一幕幕展现的时候,我禁 不住想到,如果当年我不是那么高尚的话——如果那种做法是品德高尚的话—— 情况就会大不一样。如果安妮和我困在屋子里被他们发现的话,我母亲和斯坦顿 州长尽管很气愤,很不乐意,还是会给我们俩举行婚礼的。那末,无论什么样的 事情可能发生,已经发生的、促使我出走西部的事情便永远不会发生了。所以, 我的结论是,在我的世界里我的高尚品质( 或者随便什么品德) 跟凯斯·马斯敦 的罪恶在他世界里一样都带来不幸的结果。这一点多少说明这两个世界的性质。 我说过了,那天安妮回家后还剩下大半个晚上。还有第二天整整一天。可是, 白天安妮忙着收拾行李,在伯登埠头干各种各样的事情。我在她家周围晃悠,想 找机会跟她淡谈,但是除了我开车送她进城以外,我们碰不到一起说不上几句话。 在汽车里我要她马上嫁给我,我们回家取个包,马上逃走。她虽然尚未成年,还 有种种问题,但是我估计——如果我对任何事情进行估计的话——我们能侥幸混 过去的。我们先斩后奏,让州长和我母亲去大叫大嚷吧。可是她只是说,“小伙 子杰基,你知道我会嫁给你的。当然,我会跟你结婚,白头到老。 但是今天不行。“我缠个没完的时候她说,”你回州立大学把书念完我就嫁 给你。用不着等你拿到法学学位我就跟你结婚。“ 她提到“法学学位”,我一时想不起来她在谈什么。不过我幸好马上想起来 了,没有表示吃惊,只好就此默认了。 我帮她办事,把她送回家,然后回自己家里吃晚饭。晚饭后,我早早地过去 看她,虽然天气阴沉,狂风大作,我还是开着跑车去她家,希望我们能够一起出 去兜兜风。可是不行。那年夏天我们一起游玩的男女青年已经聚在她家向安妮告 别;有些家长,两对夫妻,也在她家看望州长( 他已经不是州长了,但在埠头, 他永远是“州长”) ,跟他饮酒告别。年轻人在阳台里放留声机,老年人——在 我们看来他们都是老年人——坐在屋内喝杜松子酒。我最多只能跟安妮跳跳舞。 她对我很亲热,但不肯跟我一起溜出去。她说她一时走不开,她有客人出不去, 过一阵子再说。可是那天正是秋分,又下起一场暴雨,父母们出来说他们得回家 了,还大声吩咐他们的子女也该回家,让安妮好好睡一觉可以上路。 我赖着不走,可是没什么用。斯坦顿州长拿了杯酒坐在起居室看晚报。我们 坐在阳台秋千上,紧紧地偎依在一起,一边倾听着州长翻报纸时的唏率声,一边 悄悄地诉说对彼此的爱恋之情。后来,我们只是比肩偎抱,沉默不语,因为语言 已经失去意义。我们专心倾听雨打在树叶上的沙沙声。 雨声稍停,我便起身进屋和州长握手告别,又走出屋子亲吻安妮,道声晚安 便离开她家。我们的亲吻冷冰冰的,很不自然,仿佛不曾有过夏天,仿佛一切全 不是那么回事儿。 我回到州立大学,急不可待地盼着圣诞节早日到来,安妮可以回家。我们天 天写信。可是渐渐地,信就像支票,不断提取夏天积累起来的感情。银行里存款 确实不少,但靠存款过日子从来不是做买卖的好办法。我不知怎的总感到自己在 靠存款过日子,而且眼看着存款越来越少。与此同时,我急} 刀地盼望着能见到 她。 我在圣诞节见到她了,我们相聚了十天,但跟夏天不大一样。她告诉我她爱 我,会嫁给我的,也让我对她动手动脚。但她不肯马上跟我结婚,也不肯超出极 限,采取那越轨行动。为了这一点,我在她离家前夕和她大吵一场。9 月里她很 乐意,可现在她不干了。在我看来,她简直就是背信弃义。我气得不行,说她根 本不爱我。她说她爱我的。我要知道她为什么不让我再亲热一点。“不是因为我 害怕,也不是因为我不爱你。噢,我真爱你,杰基,我真爱你。”她说。 “而且也不是因为我是个讨厌的假装规矩的老姑娘。我不肯是因为你现在这 种样子。” “噢,”我挖苦地说,“你是说你不相信我,你以为我不会娶你,你会成个 一辈子给人毁了的姑娘。” “我知道你会娶我的,”她说,“我不干就是因为你成了现在这种样子。” 她不肯多说。我们大吵一架。我回到州立大学,情绪低落,心力交瘁。 她整整一个月没给我写信。我坚持了两个星期就忍不住写信道歉。于是我们 又书信来往,然而在广袤宇宙的伟大簿记系统里,有人天天在按过账机器上的红 揿钮,有些红色的数字过入总账了。 6 月里她又回埠头呆了几天。可是州长身体不好,医生要他去缅因避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