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他把安妮带走了。她离家以前跟圣诞节时一个样,跟前一年的夏天完全不一 样。甚至可以说比圣诞节还要糟糕,因为我已经得到学士学位,该去读法学院了。 我们为此吵了一架。真是为这件事吵的吗? 她谈起法律,我大发脾气。她去缅因 六个星期以后,我们通过写信言归于好。我们又写起信来,可是天空中写着我的 名字的账单上不断出现红色的数字,像小鸟留下的爪印。我常常呆在欧文法官家 里阅读美国历史,不是为学校课程作准备,而是因为我无意之中踩破了易逝流光 的单薄易碎的外壳,第一次感到流沙没过脚踝的危险。秋初,她在去弗吉尼亚某 个高雅的女子学院上学以前和她父亲回家来住了一星期左右,我们朝夕相处,一 起去海湾,一起坐跑车兜风,干我们以前干过的事情。她从跳台上像小鸟似地飞 身下水,月夜下——如果有月亮的话——她躺在我的怀里。 然而一切都不一样了。 首先,出了接吻的事情。大约在我们秋天第二次或第三次相聚的时候,她用 一种新的方式,她从来没有用过的方式亲吻我。她也不是像前一年夏天那样作为 一种试验、一种探讨的方式来亲吻我。她亲吻我,可以说,这是她热情冲动的自 然流露。我马上醒悟到这一手是她夏天从缅因某个男人——某个穿白色法兰绒裤 子、咬字吐音硬崩崩的某个避暑混蛋男人——那里学来的。我告诉她我知道她在 缅因跟人鬼混过。她并没有否认,她一点都不否认。她只是说, “是的。”态度非常冷静,还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告诉她,她说,“噢,当 然了。”我气得不行,把她推开了。她本来一直搂着我的脖子。 她还是十分冷静。她看着我说,“杰克,我在缅因是和一个男人接过吻。 他是个好小伙子,杰克,我很喜欢他,跟他一起玩很有意思。不过,我并不 爱他。 如果你和我没吵过架,要不是我觉得世界要完蛋了,我永远不会再跟你见面 了,我是不会跟他接吻的。杰基,也许我想爱上他,但那只是为了填补你留下的 空白——啊,杰基,确实有一块空白,一块很大的空白——“她很自然地把手放 在心口。”不过我没法,“她说,”我没法爱上他。我不再和他接吻了。在我们 和好以前,在你跟我言归于好以前,我就不肯亲他了。“她伸出手来把右手放在 我的手上,向我凑过身子。”可我们俩确实和好如初了,杰基,你跟我言归于好 了,是吗?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发自心灵深处的笑声。接着她又问,”我 们和解了,是吗,小伙子杰基? 不是吗? 我现在又高兴极了! “ “是啊,”我说,“我们言归于好了。” “你不高兴吗? ”她偎过身子问道。 “当然高兴,”我说着,也高兴起来,我以为我该高兴的。可是这件事情还 是留下了阴影,隐藏在我的思想深处,等待时机发起进攻。尽管我忘了有这么回 事。第二天晚上,她没有用新方法亲吻我,我心头激起一阵妒意。第三天晚上也 是如此。她不用新方法亲吻我,我反而更加生气。于是我用那个缅因人的方式亲 吻她。她马上挣脱身子,轻轻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 “你在缅因的时候不是挺喜欢的吗。”我说。 “唉,杰基,”她说,“天下没有叫缅因的地方,从来就没有过,除了你以 外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你就是美国四十八个州的总和,我一直爱的是你。好了, 你现在肯不肯表现得好一些? 照老样子亲亲我? ” 于是我用我们的方式亲吻她,可惜世界是个滚下坡的大雪球,雪球从来不向 山上滚,不会越滚越小,从有到无,回到一切没有发生以前。 即使这年夏天和前一年夏天大不一样,我还是回州立大学去上学,我找了个 帮厨的工作,又为报纸写些新闻报道,我进了法学院,但一点都不喜欢那儿的课 程。我给在弗吉尼亚十分高雅的女子学院里读书的安妮写信,可是那些支票可以 提取的存款日益减少。圣诞节时,我回家了,安妮也回家了。我告诉她我真讨厌 法学院,说完我等着天塌下来( 不知怎的,我希望天塌下来) 。可是天没有塌下 来。她只是伸过手来拍拍我的手。( 我们坐在斯坦顿家起居室的沙发上,我们互 相搂抱偎依了半天,最后各坐一边,她有些忧郁,独自沉思,我因为欲望久久得 不到满足而感到疲惫,心烦意乱。) 她拍拍我的手说,“好吧,别学法律吧。你 用不着非学法律不可。” “那你要我干什么? ” “杰基,我从来没要你学法律。这是你自己的主意。” “是吗? ”我反问道。 “是的。”她又拍拍我的手。“做你想做的事情,杰基。我要你做你所想做 的事情。不赚钱也没关系。我早就说过,我会跟你一起喝红豆汤过穷日子的。”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为了不让她拍我的手,我突然觉得她就像护士拍拍病人 的手一样,没有什么感情,完全是为了安抚对方。我离着她远远的,很认真地说, “好吧,你会跟我一起喝红豆汤过穷日子的。咱们结婚吧。明天,或今天晚上就 结婚。我们浪费的时间够多了。你说你爱我。好吧,我也爱你。” 她一言不发,坐在沙发上,两手软软地放在膝盖上,她仰起头望着我,晶莹 的泪水涌上眼眶,脸庞突然变得瘦削憔悴。 “你真的爱我? ”我追问她。 她慢慢地点一下头。 “你知道我爱你? ”我又追问。 她又点点头。 “好吧,那么? ” “杰克,”她欲语又止。“杰克,我真的爱你。我有时觉得我可以吻着你, 紧紧地搂着你,闭上眼睛和你一起从悬崖峭壁跳下去。或者像那次你潜到水里我 们在水下接吻,好像永远浮不出水面一样。你还记得吗,杰克? ” “记得,”我说。 “我当时就那么爱你,杰克。” “现在呢? ”我追问道,“现在怎么样呢? ” “现在也一样,杰克,我现在也会这么做的。可是情况又一样又不一样。” “不一样? ” “唉,杰克。”她叹了一声,第一次,至少在我的记忆里这是第一次,她举 起双手按住太阳穴,她不是经常用这种姿势来控制纷乱的思绪,但我后来还见她 这么做过。“唉,杰克,”她又说,“出了不少事情,从那时候起,发生的事情 太多了。” “出了什么事情? ” “唉,结婚跟从悬崖峭壁上跳下去不是一回事。爱情也不是那么回事,不像 从悬崖上跳下去,不像在水里淹死。它是——它是——唉,我不知该怎么说—— 爱情是想办法生活,是寻找一种生活方式。” “钱,”我说,“如果你指的是钱——” “不是钱,”她打断我的话,“我指的不是钱——唉,杰克,你要是明白我 的意思就好了! ” “哼,我不会在这一带向巴顿或别人找工作的。我也不会要他们帮我找工作 的。连欧文都不要。我会找到工作的,随便什么工作都行,但不是跟他们合作。” “亲爱的,”她有气无力地说,“我不是想要你回这儿来,也不是要你向巴 顿找工作。更不是要你向这儿随便哪个人找工作。我要你做你想做的事情。就是 做点事情。不挣钱不要紧。我告诉过你我肯住棚屋过穷日子。” 于是我回到法学院,经过坚持不懈的努力,终于在年底以前被撵了出来。 要做到被撵出来真得下很大的功夫,因为在州立大学靠一般的办法是达不到 这个目的的。你得努力争取。我当然可以退学,不过如果你只是退学,放弃学业, 你还可能重新回来上学。所以我搞得自己身败名裂,给撵了出来。我庆祝自己丢 人现眼,我相信安妮一定为此很生气,会和我绝交的。就在这个时候,我和一个 朋友、两个姑娘卷进一场小小的丑闻,引起一些流言蜚语,还见了报。我已经不 是大学生了,州立大学拿我没有办法。安妮也毫无表示,因为我猜想我也已经不 是小鸟杰基了。 于是安妮和我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我为一家报纸工作,在城里穷人区消 磨时光,还阅读有关美国历史的书籍。后来,我又去大学选课,开始只是在业余 时间去听课,后来渐渐地认真上学了。我迷上了往昔时光,在历史中寻求欢乐。 有一段时间,安妮和我仿佛又和好如初,可惜某个齿轮运转失常出了毛病,我没 有修完博士学位。我回到《记事报》当记者,而且还混得挺不错。我甚至还结了 婚,娶了洛伊斯。洛伊斯美貌动人,我觉得比安妮漂亮,比她漂亮多了,安妮属 于瘦型,骨头多了一些,肌肉较发达。洛伊斯却丰满有油水。洛伊斯好像是块可 吃的肉,你知道这块肉从里到外都挺嫩的,好像是嫩肉片和乔治亚州鲜桃的奇妙 的结合物,盼着有人来咬一口,等着流金淌银。洛伊斯为什么要嫁给我,理由只 有她本人知道。但我敢肯定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我姓伯登。我是通过排斥其他一 切可能性才作出这个结论的。她不可能是为了我的美貌、风度、魅力、机智、才 气和学识才嫁给我的,因为首先我貌不惊人,既无风度又无魅力;其次,即使我 在机智、才气和学识方面有所见长的话,洛伊斯对这些从来不感兴趣。她也不可 能是因为我母亲有钱,因为洛伊斯的寡母钱财不少。这些钱是她父亲在战时签了 一笔砾石合同交了好运赚来的,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在洛伊斯可塑性最强的年代里 把那些称作利益、好处的东西教给她便去世了。由此看来,她嫁给我肯定是为了 我的姓氏。 还有一个可能性:洛伊斯爱我。我把这个可能性列出来完全是为了逻辑和图 解的完整性,因为我完全相信洛伊斯对爱情的了解局限于会写这两个字,并且能 身体力行这两个字的传统观念。她字写得并不好,但对身体力行倒是兴致颇高, 而且很有一套诀窍。兴致是天性,而那套诀窍却是艺术,ars longa est .(拉 丁文,意为“艺术是长久的”) 虽然洛伊斯精于做作,善于天长日久始终如一,表演从无闪失,但我还是有 所认识。我心中有数,然而我把这一切深深地理在心头,像个在食品间啃奶酪时 被逮住的耗子。只要一切正常,我用不着面对事实,我并不计较。在我的怀抱里, 伯登太太总是忠贞不渝,谨慎行事,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切的安排都十全十 美。 “杰克和我在性生活方面配合得很默契。”洛伊斯常常一本正经地对人说, 因为她一向思想——她所谓的思想——先进,用词深奥。在我们那套摆设华丽、 十分现代派的公寓里( 她喜欢现代化的房屋摆设,不欣赏能俯视迷人的古老庭院 的阳台。这套房子的房租是她出钱付的) ,她可以大大方方地望着客人,告诉他 们我跟她配合得如何默契,特意拉长声调把性生活这几个字说得婉转动听。开始 时我并不在乎她告诉客人我们俩配合得很好。我甚至洋洋得意颇为自负,因为人 人都乐意把他的名字和洛伊斯的名字结合在一起,都喜欢在公共场所和洛伊斯一 起摄影留念。于是,洛伊斯谈起我们俩如何配合得得心应手时,我会满脸笑容谦 虚地环视四周。但是渐渐地我开始讨厌这种谈话内容。 只要我还认为洛伊斯是个美丽的、多汁的、柔软的、充满活力的、香喷喷的、 既吊人胃口又能令人满足的机器的话( 这就是我娶的洛伊斯) ,我们俩相处得如 鱼得水,一切都称心如意。但是一旦我把她当人看待,麻烦事就来了。如果洛伊 斯在青春期突然变成了哑巴,也许反而万事大吉。人人都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可是她会讲话,一样东西讲起话来,你迟早会去听她在说些什么,而且尽管种种 证据说明她实在不过是样东西,你还是会把它当人看待。你开始用人的尺度衡量 它,而人的成分影响你从这个多汁的、呼吸芬芳的机器所取得的伊甸式的乐趣。 我爱洛伊斯机器,就像我爱吃炖肉片和乔治亚鲜桃一样,但我实在不爱洛伊斯其 人。事实上,当我逐渐认识到洛伊斯机器属于洛伊斯其人( 至少是属于会讲话的 那个东西) ,而且是她的工具,我曾经天真地热恋过的洛伊斯机器就越来越像海 底深处美丽诱人的一开一合的牡蛎,而我是某个被无情吸引的海洋小生物。它像 淹死公爵的酒,而我不是别人就是克兰伦斯公爵。它还像贪婪的、欲壑难填的、 奇妙的泥潭,以最后一声疲惫的、柔和的、满足的叹息把夜行迷路的旅人吞没了。 是的,多少庄严的寺庙、雄伟的宫殿、高塔、城垛、图书馆、博物馆、茅舍、医 院、房屋、城市,一切人类的创造,都随着那最后一声尽情的叹息被贪婪而奇妙 的泥潭所吞没。至少,我今天看来,事情似乎就是这样。 奇怪的是,只要洛伊斯纯属洛伊斯机器,只要她是个衣着讲究的动物,只要 她真是属于纯真的、并非人类的自然,只要我没有开始去注意她发出的声音是语 言的话,她毫无害处。她所提供的实在异乎寻常的乐趣也一无害处。只有在我发 现这个洛伊斯和那个有人性的洛伊斯混杂在一起的时候,我开始认识到人类的一 切成就都可能被泥潭所吞没。这是一种颇为复杂的矛盾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