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我在加利福尼亚长滩一家旅馆的床上躺了一阵子,看了我所看到的一切,便 起床迎着曙光驱车返程。我感到头脑清醒,精神焕发。清晨的阳光向着我投来白 色、粉红色或天蓝色的拉毛水泥平房( 圆拱顶西班牙式的、摩尔式的或精致小巧 的美国式的平房) 的影子加油站的影子——它们好像是童话故事里用姜汁饼做的 房子,又好像是安妮·海瑟威的茅舍,也像爱斯基摩人的圆顶茅屋;阳光还投来 山顶桉树丛中庄严树阴下的宫殿式豪华大宅的影子,拱坐如巨狮般的山峦的影子, 遗留在荒凉的铁路侧线的一辆棚车的影子,还有从远处石英一般闪烁的白色大路 上向我走来的一个男人的影子。在我返家的路途上阳光向着我投来整个世界姹紫 嫣红的、美丽的影子,我一个劲儿地向前高速疾驰。 如果你去过加利福尼亚的长滩,并且在旅馆床上做过梦的话,你就没有理由 不满怀信心回到你原来的地方,因为你现在知道了;而知识就是力量。 你可以加大油门,让六十马力的奇妙玩意儿像一头拼命要挣脱皮带的狼狗一 样发出低沉的吼声。 我驶过向我走来的那个男人的身边,他的面孔像狂风中的一片小纸,也像童 年时代的希望,一闪而过。我放声大笑。 我看见人们在沙漠小镇的集市广场中走动。我看见饭馆里的女招待没精打采 地挥手驱赶苍蝇,电风扇使劲地搅动着稀薄而炽热得像从鼓风炉里吹出来的空气。 我看见旅馆问讯处前一位旅行推销员在嚷嚷,“你还说你这儿是个旅馆,伙计, 可我打来电报预订了带浴室的房间而你不给我保留。这样的破镇上能找到一问带 浴室的房间真是奇迹了。”我看见牧羊人独自站在广阔的高地上。我看见一位印 第安女人赤糖糊似的眼睛打量着我,她身前是一堆专为便宜货商店制作的饰有印 第安部落象征生命与繁殖的图案的陶器。我看到所有这些人,我感到自己无比强 大,因为我掌握他们所不知晓的知识。 我想起从前,很久以前,威利·斯塔克还是个笨蛋傻瓜的时候,他还是个从 乡下来的威利老表和他第一次竞选州长的时候,我曾经到跳蚤孳生的州西部去采 访厄普敦的野餐会和他的演说情况。我坐的是一辆慢车,火车摇晃着,喘着粗气 在棉花地和灌木丛中行驶了好几个小时。后来火车停在一个小镇上,我向车窗外 眺望,看到许多小木房四周用木板或铁丝搭起来的篱笆。我当时曾想,这些篱笆 挡不住开阔的、微微隆起的、长满鼠尾草的田野,因为田野似乎时刻准备着滑下 坡去吞没这些房屋。我还想过,这些房屋和周围的环境颇不协调,仿佛只是临时 拼凑、随手搭起、而又随时准备弃之不用的。晾衣绳上还搭着衣服,因为等人们 觉察到他们该走了、而且得赶快就走的时候,他们来不及收起衣服。 我一直思忖着。但在火车快开时,从离火车最近的一栋房子里一个女人走出 后门泼一盆水。她把盆里的水往外一泼,瞥一眼正在行驶的火车,从从容容地回 身进屋。她并不要逃跑。她回到房间里,回到里面的秘密天地,回到她的知识中 去。火车奔跑起来,我感到我才是奔跑者,我要赶快奔跑,因为天色快黑了。 我羡慕那个女人,因为她拥有秘密。我一向羡慕别人,无论是邂逅相遇的陌 生人还是相交已久的熟人。我羡慕在4 月的黑色田野里犁出笔直的、长长的垄沟 的人,我也羡慕亚当.斯坦顿。我常常羡慕那些仿佛掌握着秘密知识的人。 但是现在,我正在向东疾驰,穿过沙漠,傍着山峦的阴影,越过高地与平原, 我看见广漠神奇的乡间的各种各样的人,我觉得我从此不必羡慕他们,因为我相 信我已经拥有秘密知识。有了知识,我可以面对一切,因为知识就是力量。 在新墨西哥州一个叫唐琼的村子里,有个男人靠在加油站背阴一面的墙上旱 受着东去一百英里之内唯一的阴凉。我和他攀谈起来。他年纪不小,至少有七十 五岁,脸上皱纹纵横,一度曾是黑色的毡帽帽檐下露出一对浅蓝色的眼睛。 久经风吹日晒皱皮似的脸庞犹如木乃伊颌部的皮肤,僵硬发死。但是,奇怪 的是,他左边的面颊会突然抽搐,向着浅蓝色眼睛的方向抽动。你以为他要眨眨 眼睛,但并非如此。抽搐完全是个独立的现象,跟面庞或面庞后面的~切毫不相 干,跟我们陷身其间的世界的现象结构的一切内容都毫无关系。那张脸上最值得 注意的就是那有着自己生活的抽搐。老人坐在一卷破被褥上,破布里裹着一口长 柄平底煎锅,锅把露在外面。我蹲在他身边,听他讲话。他的话语并不生动活泼。 活跃的是他左颊的抽搐,但他似乎对此毫无察觉。 我灌满油箱以后,我们两人并排坐在车内向东方疾驰。我注意着前方公路的 动静,但仍不时偷眼瞥着他脸上的抽搐。他也向东去,也回家去。当时大风沙把 全国一半的土地刮跑了,人们像横冲直撞的北极旅鼠纷纷拥向西部。不过西迁的 人们缺乏旅鼠的欢欣与喜悦。他们并不成群结队地下海游泳,勇往直前地游向蓝 色太平洋的中心。他们天经地义地应做的事情是,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和脸 上长疮流脓的娃娃玫蕾,全家老少一起游泳、拍打着浪花向前游去。可是他们跟 旅鼠不一样,他们坐了下来,在加利福尼亚慢慢地挨饿等死。 不过,这个老家伙非同一般。他要回到阿肯色州北部,回老家去饿死。“加 利碣尼亚,”他说,“跟别的地方一个样,只不过它又多那么一点儿。” “是啊,”我说,“这可是事实。” “你去过那儿? ”他问道。 我告诉他我去过那儿。 “你要回家去? ”他又问。 我告诉他我回家去。 我们驶过德克萨斯州来到路易斯安那州的谢里夫波特。他在这儿和我分手去 阿肯色州北部。我没有问他在加利福尼亚是否找到了真理。反正他的脸学到了, 他左眼下面的脸颊带有最高智慧的标志。他的面庞知道抽搐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 东西。抽搐便是一切。我跟这个除了抽搐以外貌不惊人的老人分手以后,便反复 琢磨他那与众不同的地方,我想到,如果抽搐便是一切,那知道抽搐便是一切的 东西又是什么? 你把电流通过死青蛙的大腿时,死青蛙知道抽搐便是一切吗? 那 人的脸知道抽搐是怎么回事,知道抽搐便是一切吗? 如果我就是抽搐,那个就是 我的抽搐怎么知道抽搐便是一切? 啊,我得出结论,神秘就在这儿。这就是秘密 知识。这就是你去加利福尼亚做神妙的幻梦从而发现的东西。抽搐可以知道抽搐 便是一切。你在幻梦中发现这一点,你感到洁净自在。你和伟大的抽搐完全一致。 于是我继续不断地向东行驶,经过一定的时间和距离,我终于抵家。 我在深更半夜回到家里,上床倒头便睡。第二天早上,我梳洗整齐,精神焕 发地来到办公室,闲步走进头儿的办公室跟他寒暄问好。我非常想见到他,我想 仔细地观察他,看看他的神情中有没有我过去忽略的地方。我必须仔仔细细地观 察他,因为他现在拥有一切,而我一无所有。不过,我纠正自己的说法,他拥有 一切,但是没有我掌握的那样东西,那样伟大东西,那个秘密。我纠正自己的想 法,怀着牧师对流血流汗、苦苦挣扎的人们的宽厚的怜悯心情,走进州长办公室, 走过接待室随便敲了一下门,便走了进去。 他在里边,他没有一点变化。 “你好,杰克。”他说着掠开挡住眼睛的头发,把脚从写字台上挪下来。他 伸出双手向我走来。“伙计,你该死的上哪儿去了? ” “去西部。”我故意漫不经心地握握他伸过来的右手。“开车去了一趟西部。 我在这儿有点呆腻了,我给自己放了几天假。” “过得好吗? ” “过得好极了。”我说。 “那就好。”他说。 “你混得怎么样? ”我问道。 “很好,”他说,“一切都很好。” 于是我回到一切都很好的地方。一切都跟我离开以前完全一样,只不过,我 现在知道了秘密。我的秘密知识使我和大家不相往来。如果一个人有个秘密,他 很难和没有秘密的人推心置腹交流思想,正如人们没法跟一个忙着搭积木玩锡鼓 的、养得胖胖的小家伙交流思想。你不能把某个人拽到一边告诉他你的秘密。如 果你这么做的话,如果你想把真理告诉这个家伙或者某个女人的话,他或她便会 认为你在可怜自己,你在寻求同情。其实,你并不寻求同情,你只是希望他或她 能庆贺你找到真理。因此,我天天办我的例行公事,吃我的一日三餐,见熟悉的、 相识已久的面孔,像个牧师似地宽厚地微笑。 这是在6 月里,天气闷热。每天晚上,我如果不去有空调设备的电影院,便 吃完晚饭就回到屋子,躺在床上,脱得精光。我打开电扇,阅读书籍,让风扇转 动的嗡嗡声渗入脑海。我一直读到夜阑人静,城市的喧嚣只剩下远处的偶而一两 声出租汽车的喇叭声、有轨电车凄凉的撞击摩擦声、夜班车行驶的隆隆声。 这时,我便伸手关灯,翻身躺下入睡,听任电风扇呼呼地转动。 6 月里我见过几次亚当。他比以往更专心于医疗中心的工作,更阴郁冷酷地 拼命干活。当然,大学放假了,工作少一些;然而他在大学的工作也许清闲一些, 但他私人诊所及医院里的工作反而更多了。我去他公寓时,他说他见到我很高兴。 也许他真的高兴,但他寡言少语。我坐在他房间里,他似乎把自己包得越来越紧, 我仿佛在跟井底下的人对话,我要大声嚷嚷才能让对方听明白我的意思。只有一 次,他说第二天早上他有个手术要做,我问他是什么样的病人,他变得活跃起来。 这是个紧张性精神分裂症,他说。 “你是说这个病人是个疯子? ”我问道。 他笑笑表示我的说法不算太错。 “我不知道你们对疯子还可以动手术。”我说。“我以为你们对疯子的治疗 不外乎哄哄他们,给他们洗洗冷水浴,让他们编编藤篮,劝他们说说他们做的梦。” “不,”他说,“你可以给他动手术。”他不无歉意地加上一句,“前额叶 切除。” “这是怎么回事? ” “你把脑子两侧的前叶各切掉一片。”他说。 我问病人能活吗? 他说不一定,但是如果他活下来的话,他会跟以前不一样。 我问他什么叫不一样。 “噢,个性不一样了。”他回答说。 “就像你皈依宗教受过洗礼以后那样? ” “皈依宗教受洗礼并不改变你的个性。”他说。“你虽然信教了,但你的个 性还是老样子。你不过有了另外一套不同的价值标准而已。” “可是这个家伙的性格会大不一样? ” “对,”亚当说,“他现在只会瞪大着眼睛坐在椅子里,或仰天躺在床上。 他皱紧眉头,有时哼两下,有时尖声大叫。有些病人有受迫害的幻觉。但大多数 病人总是觉得在受煎熬,经受令人麻木的痛苦。可是我们动了手术以后,他就大 不一样了。他会感到轻松愉快,十分友好。他不再皱紧眉头。他睡得好,吃得香, 喜欢靠在后院篱笆上,夸奖邻居们的旱金莲和白菜种得真好。他会非常快活。” “你要是能保证手术以后效果这么好的话,”我说,“你的买卖应该十分兴 旺。消息一旦传出去,买卖就会做得大极了。” “你没法保证一定做好。”亚当说。 “要是手术结果跟预期的不一样,那怎么办? ” “嗯,”他说,“有过这样的病例——谢天谢地,不是我的病人——病人不 是变得高高兴兴,性格外向,而是变得完全不讲道德,高高兴兴地不讲道德。” “你是说他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把护士按倒在地上? ” “差不多,”亚当说,“如果你不管他的话。人们常有的一切约束都消失了。” “噢,要是你明天的病人成了这种样子,他可真是社会的宝贝啊。” 亚当悻悻一笑说,“他不会比很多没动过手术的人坏多少。” “我能去看你做手术吗? ”我问道。我突然觉得我一定得看看这个手术怎么 做的。我从来没看过别人做手术。作为一个新闻记者,我已经目睹三个绞刑和一 个电刑,但它们跟手术都不一样。绞刑并不改变人的性格。它只改变受刑后脖子 的长度,使面部带上茫然的表情,电刑则是烹煮一大块不断跳跃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