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然而亚当的手术所产生的变化要比扫罗去大马色途中的转变更为彻底。因此, 我问他我能否参观他的手术。 “干吗? ”亚当细细打量我的神色并问道。 我告诉他我完全是出于好奇。 他说,可以,但手术没什么好看的。 “我想跟绞刑差不多吧。”我回答道。 于是,他开始跟我谈起这个病人。他给我画图,给我找书,他相当活跃,说 个不停。他讲得有声有色,我忘了问他在我们开始谈话时掠过我脑海的一个问题。 他曾经说过,皈依宗教时,人的个性不变,只是信奉另一套不同的道德标准。好 了,我本来打算问问他,如果个性不变,人怎么能找到另外一套不同的道德标准 来表现他的个性? 可是,当时我忘了问他。 总之,我参观了这个手术。 亚当给我从头到脚换了服装,让我可以跟他一直走进手术室。他们把病人抬 进来放在手术台上。病人瘦削、憔悴,长着鹰钩鼻子,一脸苦相,尽管他头上缠 着消毒白毛巾,我还是觉得他有些像安德鲁·杰克逊或者乡下的福音传教士。他 的白头盔推到脑后,显得很活泼潇洒,脑袋的前部暴露在外,剃得光光的。他们 给他带上面罩,使他失去知觉。亚当拿起手术刀在头顶部干净利落地划一个横道, 一直划到两边的太阳穴,又在那里从上到下划了十字并且干净利落地把头皮剥离 头骨,向前面翻了下来。他干得真出色,相形之下,拿着剥头皮刀的印第安科曼 契战士不过是初出茅庐的新手。同时,他们不断地吸血,血流得真多。 亚当开始进行手术的主要部分。他有个像曲柄钻似的玩意儿。他在头颅两侧 钻了五六个洞——医学界叫圆孔。接着他使用一件像根粗铅丝的东西,他告诉过 我这叫吉格利锯。他不断地锯着头骨,一直到把头前部两侧都锯开,可以把这片 头骨翻下来,处理里边的装置。确切些说,他得先把那层薄薄的,他们称之为脑 膜的白色黏膜切开。 手术已经进行了一个多小时了,至少,在我看来有一个多小时了。我的腿站 得发酸。屋子里挺闷热,但即使看到这么多的血,我也并没有过分紧张,没有感 到心慌不舒服。首先,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不像是个活生生的真人。我忘记他是 个活人,只是一个劲儿地看着那高级木匠活儿。我不大关心那些表明台子上的东 西是个人的措施和步骤。例如,一位护士不断地测量着血压,有时又去搬弄输血 装置——他们一直在给病人输血,输液架上挂着一个瓶子,一根导管通了下来。 我一直都挺好,只是在他们开始烧脑子的时候我受不了了。他们用一个电气 装置取脑子。这玩意儿只是个小小的、带把的铁棒,把上有根电线。它看上去就 像一把烫发钳,整个手术过程中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些昂贵的器械,我觉得它们都 很简单实用,设计合理,使用方便,使我想起设备良好的家庭中的各种用具。你 只要搜寻一下厨房和你老婆的梳妆台,用不了五分钟,你就会找到足够的器材, 可以开业当外科大夫。 好吧,在电烙术过程中,这根小小的电棒起着切削作用,更确切些说是烧烙。 电棒烧出一阵青烟,味儿很大。至少,在我看来,臭味挺浓。一开始,臭味儿不 算太浓,但我想起从前在哪儿闻到过这种味道。很久以前,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一天夜里,埠头的马厩着火了,他们来不及把马都抢救出来。于是寂寞、湿润的 夜空充满着烧焦的马肉气味使你久久难忘;即使在马匹嘶叫声消失以后,你还闻 到这股焦味。我发觉烧焦的脑子有股烧焦的马肉味,我马上感到不好受。 不过,我还是挺过来了。手术已经进行了很久,但又延续好几个小时,因为 他们每次只能切一点点脑子,而且得越挖越深。我一直坚持到亚当缝好脑膜,把 翻下的头骨放回原处,又把头皮缝合,前前后后缝得整齐熨帖。 切下来的脑子被放在一边,让它在垃圾堆里平静地琢磨微不足道的思想,瘦 削家伙的被打开的头骨又给缝合起来,留在里面的剩余的脑子将设计出一个崭新 的个性。 亚当和我走出手术室,他洗手脱白大褂时,我对他说,“嗳,你忘了给他洗 礼。” “给他洗礼? ”亚当一边脱白大褂,一边莫明其妙地说。 “对啊,”我说,“因为他重新诞生了,而且不是一个女人把他生下来的。 我以大抽搐、小抽搐和圣灵的名义给你受洗。毫无疑问,圣灵也是抽搐。” “你该死的在说些什么? ”他责问道。 “没什么,”我说,“我不过想逗个乐儿笑笑。” 亚当宽容地微微一笑,但他似乎不觉得有什么可笑的。仔细想起来,我也不 觉得有什么值得发笑的。然而,当年,我高踞在奥林匹亚智慧的顶峰,发现很多 事情颇为可笑,现在看来,这些事情并不那么有趣。 手术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没有见到亚当。我猜想他是离城去东部出差办 理医院的事务。他回来后不久,发生了一件事情。使得头儿差点要另外找一个新 院长。 这件事情简单极了,完全不出预料。一天晚上,亚当和安妮一起吃过晚饭, 走上拥挤不堪的公寓房子的楼梯,发现门口过道里站着一个高高的、瘦瘦的、穿 一套白色衣服的人影。这人头戴白色巴拿马草帽,嘴里衔着的雪茄烟在黑暗中一 明一暗,散发出高价的香味与白菜味相抗衡。那家伙摘下白帽子,轻巧地夹在胳 臂底下,问亚当他是否就是斯坦顿大夫。亚当点头称是。那家伙说他叫科菲( 全 名是休伯特·科菲) 并且问他是否能进屋说几句话。 亚当和安妮开门进屋,亚当问那家伙他要干什么。那家伙穿着一套白色的、 熨得笔挺的西服,脚登一双高级的双色皮鞋,皮鞋面当然是镂空的,针脚很复杂 的( 我发现休伯特真是个花花公子,一天要换两套白色衣服,他们说他的白丝绸 短裤上还绣着红色的、表示他姓氏的字母,他爱穿红色的丝袜,时髦的皮鞋) 。 长形的黄脸上长着不少疙瘩。他哼哼哈哈,小心翼翼地咳嗽两声,意味深长地向 着安妮的方向转动他褐色的眼珠( 就跟用过的汽油一样的颜色,一样的质地) 。 安妮后来告诉我( 安妮是知道这件事情的权威人士) ,她以为他是有病才来找亚 当的,于是她找个借口走开了,她进厨房把她从街角杂货店买的一小盒冰淇淋放 进电冰箱。她本来计划跟亚当安安静静、简简单单地过个晚上。 ( 那年夏天她跟亚当一起过的安静而简单的晚上对她来说一定颇不平静。她 的脑海里一定萦绕着一个问题:如果亚当知道她其他的晚上是如何度过的话,那 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要不然,难道她能封闭一部分思想,就像你锁起一幢大房 子的某些房间,只坐在舒适的,或者现在并不舒适的客厅里? 她坐在客厅里,是 否总在倾听地板的吱嘎声,楼上锁着房门的屋子里永不停歇的脚步声?) 她放好冰淇淋,发现碗池里有一堆脏盘子。为了避免在男人讨论问题时碍手 碍脚,她开始洗这堆盘子。她快要洗完的时候,忽然里屋不太听得清楚的说话声 音消失了。她注意到里屋突然一片沉寂。接着是一声脆生生的砰然重击声( 这是 她的形容词) ,她哥哥大吼一声,“滚出去! ”接着便是一阵忙乱急促的脚步声 和房门的撞击声。 她走进起居室,发现亚当站在屋子中央,脸色苍白,左手在胸前捂住右手, 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房门。安妮进屋时,他慢慢地转过头对她说,“我打了他。 我并不想打他的。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打过人。“ 他打休伯特的那一拳一定很狠,因为他的手指关节打裂了,肿胀起来。亚当 虽然瘦削,但胳臂很有力量。总之,他捂着震裂的拳头站着,脸上一副不敢相信 的神情。他当然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动手打人了。 安妮焦虑不安,问他出了什么事儿。 问题正如我说的,很简单,完全不出预料。冈米·拉森以为休伯特·科菲既 然穿白色西服和绣有姓氏字母的裤衩就一定有智谋,办起事来一定斯文而有风度 ;因此他派休伯特来游说斯坦顿医生利用他的影响动员头儿跟拉森签订建造医疗 中心的基本合同。亚当对这一切并不了解,因为我们可以肯定休伯特在探亚当口 风的时候并没有说出幕后人的名字。可我一听见科菲的名字,就知道幕后指挥是 拉森。休伯特和亚当见面时只是探探口风,并未深谈。但是他显然把话说得相当 露骨。一开始亚当并不明白他的目的所在,而休伯特一定认为对亚当这个大傻瓜 拐弯抹角讲些玄而又玄的话是白费口舌,于是他便直截了当地一说明来意。他刚 刚讲到亚当也会得到些甜头,便触动键钮引起爆炸。 亚当难以相信他打过人了,他捂着麻木的拳头,用一种冷漠的口吻把一切告 诉了安妮。说完以后,他俯身用没受伤的左手捡起把绿色地毯烧了个大窟窿的雪 茄烟蒂。他厌恶地伸着手走过去把烟蒂扔进壁炉,壁炉里还有( 我在探望他时注 意到的) 春末生火时的灰烬,夏天的纸屑和橘子皮。他走回来用脚使劲地踩还在 冒烟的地毯。他恶狠狠地碾着,也许他碾的不是地毯。总之,我能想象出当时的 情景。 他走到写字台跟前,坐了下来,拿出纸和笔,开始写起来。他写完以后,对 安妮宣布,他刚写好一封辞职信。她没表态,连一句话都没说。她告诉我,她知 道跟他辩论是没有用的,即使她指出来,有个骗子来贿赂他并不是斯塔克州长的 过失,也不是建造医疗中心的过错,他也不会听的。她看看他的脸色便知道她用 不着多说。换句话说,他一定本心就想洗手不干,不过采取精神上的愤怒和道义 上的厌恶的形式。当然,他的实际想法跟这两种形式都不一样,比它们还要根深 蒂固,已经到了不合情理的地步。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房间里大步走着,显然 是万分激动。安妮说,他几乎有些高兴,好像要放声大笑。他似乎对刚才发生的 事情感到很高兴。他拿起信,贴上邮票。 安妮担心他会马上出去发信的,因为他拿着信站在屋子中央,似乎在琢磨是 否该去寄信。但他没有出去。他把信放在壁炉架上,在房间里又转了几个圈子. 一屁股坐在钢琴前的琴凳上,开始弹起琴来。在那闷热的6 月的夜晚,他一口气 弹了两个多小时,满头满脸都是汗水。安妮胆战心惊地坐着,不知道怕的是什么。 他弹完钢琴转过苍白的、大汗淋漓的面孔;她取出冰淇淋,他们高高兴兴地 举行了小型家庭晚会。后来,她离开他的公寓,出门坐进汽车,回到自己的家中。 她给我打了个电话。我在一家日夜杂货店里和她相会。隔着仿大理石的桌面, 我又见到了她。我上一次见到她是在5 月的一个早晨,她站在公寓门口,看出我 脸上的疑问,慢慢地、一言不发地点点头,回答了我的问题。现在是我从那天以 来,第一次见到她。当天晚上,我拿起电话听筒,听见她的声音,我的心跟过去 一样猛然一跳,扑通一声像只青蛙跳进了莲花池,一时间,往昔的一切仿佛从未 发生。可惜,那一切确有其事。我驱车前去城里口夜杂货店时心里涌起一股苦涩 的、不是滋味的满意心情,因为她来找我了,因为那个家伙解决不了她的问题。 我走下汽车一眼便看见她站在杂货店的玻璃门内,一时间我感到心满意足.忘却 了苦涩和不是滋味的心情。她站在门内,身材苗条、体态挺拔,穿着一件浅绿色 圆点花纹的裙子,裸露的手臂上搭着一件白色的外衣。我努力想辨认她脸上的神 情。但我没来得及分辨清楚,她已经看见我,并在对我微笑。 这是一种羞怯的、带着愧疚的微笑,既表示请求和感谢,又同时流露纯真而 绝对的信任——相信你的善良天性一·定能够战胜一切。我走上炽热的人行道, 向着玻璃门后边仿佛是陈列柜里可望而不可即的展品似的微笑和穿绿色圆点裙子 的人影走去。我伸手推门,离开了大街——大街上空气湿热,像个土耳其蒸汽浴 室,汽油味混杂着夏天静夜从河边飘进城市的咸丝丝的、甜腻腻的腥味——走进 玻璃门后微笑所在的明亮、清新、冷静而凉快的世界。在炎热的夏夜最明亮、最 清新、最冷静、最凉快的地方莫过于真正第一流的街角杂货店,如果安妮.斯妇 顿在里面而冷气又开放的话。 她迎着我的目光,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来。我握住她的手,感到她的手十分 清凉、瘦小而坚定。这好像是一大新发现。我听见她说: “杰克,我好像老是在找你。” “噢,没关系的。我松开手。 一时间,我们两人默默地站着相对无语,时间仿佛过得十分漫长,令人痛苦 而难堪,我们两人都不知说什么好。终于,她开口了,“我们坐下吧。” 我朝火车座走去,眼角的余光瞥见她伸一下手想挽住我的胳臂但又马上缩回 去了。这个发现使我暂时的、单纯的心满意足又变成我出发时的苦涩的、不是滋 味的满意心情。我怀着这种心情坐在火车座里注视着她的脸庞,她脸上没有微笑, 神情紧张焦虑,清秀的颧骨上皮肤绷得很紧。显得苍老。自从那年夏天我们坐在 跑车里,她给小鸟杰基唱歌,保证决不让任何人伤害小鸟杰基以来,岁月的流逝 已在她的脸颊上留下了痕迹。是啊,她实践了她的诺言,因为这一年的夏天,在 秋天到来以前,小鸟杰基已经飞到一个气候宜人、没有人会伤害他的地方去了, 而且从此不会归来。至少,我从此没再见到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