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现在,她坐在火车座里,我们喝着可口可乐,她告诉我亚当的公寓里所发生 的一切。 她讲完以后,我问她,“你要我于什么? ” “你知道的。”她说。 “你要我劝他还接着干下去? ” “是的。”她说。 “很难办。” 她点点头。 “很难,”我说,“因为他干得实在古怪,跟疯了似的。我唯一办法是向他 指出,这个混帐科菲想贿赂他,正好说明他的工作是光明正大的。而且,他的上 级里还有人拒绝受贿。这甚至说明泰尼·达菲还是个诚实的人。”“或者,”我 又补充一句,“他还来不及履行诺言。” “你会想想办法? ”她问道。 “我会想办法的,”我说,“不过别抱太大的希望。我只能向亚当说明他如 果不犯傻的话早就该知道的事情。他只是得了好发脾气的精神畏缩症。他不喜欢 跟粗汉打交道。他怕他们会弄脏他那套高雅的西服。” “你这话太不公平。”她大声说道。 我耸耸肩膀说,“好吧,我试试看吧。” “你怎么办? ” “只有一个办法。我去找斯塔克州长,让他同意逮捕科菲,罪名是企图收买 官员——你知道,亚当现在是官员了——并且叫亚当宣誓这个罪名证据确凿。如 果他肯宣誓起诉的话。这样做应该可以让亚当看清楚事情的全貌。应该可以让他 明白头儿是会保护他的。而且——”我以前一直在为亚当考虑,现在我开始琢磨 各种可能性——“敲打一下科菲对头儿没什么坏处。如果他肯揭发幕后的家伙那 就更好了。他也许能搞垮拉森。拉森一完蛋,麦克墨菲就没什么了不起的。他也 许能证明科菲有罪,如果你——”我说不下去了。 “如果我什么? ”她追问道。 “没什么。”我说,我好像是个兴高采烈开着汽车过吊桥的人,突然发现吊 桥在渐渐升起,前面是万丈深渊。 “什么事儿? ”她追问道。 我迎着她镇定自若的目光,看到她坚定的神情,知道我不如直说为好。否则 她会没完没了地追问我。于是我说,“如果你肯作证的话。” “我可以作证。”她毫不迟疑地说。 我摇摇头。“不行。”我说。 “我可以作证。” “不行。你的见证站不住脚。” “为什么? ” “就是不行;归根结蒂,你没有亲眼看见。” “我当时在那儿。” “你不过是传闻证据。绝对是听别人传说而提供的证据。完全站不住脚。” “我不明白,”她说,“我不懂这种事情。不过我知道一点。我知道这不是 你改变主意的原因。你为什么改变主意? ” “你从来没有出庭当过证人。你不知道让个精明而刁钻的律师盘问得满头大 汗是什么滋味。” “我还是要作证。”她说。 “别作了。” “我不在乎。” “听我说,”我闭上眼睛孤注一掷从吊桥尽端跳了下去,“如果你以为科菲 的律师不知道内情,那你就跟亚当一样蠢。他的律师会很刻薄,很尖刻,他不会 有一丝一毫南方老绅士的气概,他不会对女人讲客气献殷勤的。” “你是说——”她的脸色告诉我她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 “就是那么回事儿,”我说,“现在也许没人知道,不过戏一开场,他们什 么都会知道的。” “我不在乎。”她斩钉截铁地说着,她理直气壮地抬起头来。我看见她颈部 的皱纹,极其细微的皱纹,这是时光岁月日复一日在这美丽的头颈上留下的痕迹。 为了勒杀它,时光岁月天天在上面缠绕纤如游丝的、细小的、致人死命的绳索。 绳索细弱,天天都在断裂,但还是留下了痕迹,终于会有一天这根虚无缥缈的绳 索不再断裂,足以致人死命了。安妮抬起头来,我看见她脖子上的皱纹,意识到 虽然我以前从未注意到这些皱纹,但从此以后将永远会注意它们。我突然感到一 阵难受——恶心得直想呕吐,仿佛有人猛击我的胃部,又仿佛被人无情地出卖了。 我来不及定神细想,突然怒火上升,我恶狠狠地责备起来。 “好啊,”我说,“你不在乎,不过你忘了一件事情。你忘了亚当也会在场 看着他的小妹妹的。” 她脸色煞地变得十分惨白。 她低头望着双手,她的两手紧紧握住空的可口可乐杯子。她把头埋得很低, 我看不见她的眼睛,只看见低垂的眼皮c “亲爱的,亲爱的,”我喃喃地说着。我抓住她握着杯子的双手,不由自主 地说,“唉,安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 我从来不打算问她这个问题。 她一时不作回答。过了一阵子,她仍然低着头,轻声地说,“他跟别人都不 一样。跟我认识的人都不一样。我爱他。我想我爱他。我想就是为了这个理由。” 我愣愣地坐着,心想这是我自找的。 她说,“后来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有关我父亲干的事情。那时候我没有理 由不这么做了。在你告诉我以后。” 我想这也是我自找的。 她说,“他要跟我结婚。” “你同意吗? ” “现在不结婚。现在结婚对他没好处。离婚会影响他的。现在不能结婚。” “你会跟他结婚吗? ” “也许会的。以后再说。等他进入参议院以后。等明年再说。” 我脑子的一个部分在忙碌地登记信息:明年进参议院。这就是说他不让老斯 各更回参议院了。真奇怪他没告诉我。但是另一部分脑子,并非存放按字母排列 的卡片的精致、冷静的铁制档案柜的脑子,像一锅烧开的沥青剧烈地翻腾起来。 一个大气泡鼓了起来,炸裂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噢,我想你是知道你在干 些什么的。” “你并不了解他,”她的声音更加低微了,“你认识他好多年了,但你一点 儿不了解他。”她抬起脑袋,直视我的眼睛。“我并不后悔,”她一字一句地说, “我对发生的一切一点都不后悔。” 我在繁星满天的夜幕下,在炎热的黑暗中沿着街道走向旅馆,呼吸着白天遗 留的陈旧的汽油昧,还有夜晚带进街道那退潮时河流湿淋淋甜腻腻的腥味。 我边走边想,是啊,我知道她做出这件事情的原因了。 答案在于以往的岁月,以及这些年代内发生的和没有发生的事情。 答案在我身上,因为我把一切告诉了她。 我只告诉她事实真相,我怒气冲冲地对自己说,她不能因知道事实真相而责 备我。 然而,世界的本质以及我的天性中是否有一种命中注定的天缘巧合,偏偏就 应该由我去告诉她事实真相? 我还必须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但我不知道应该如 何作答。我走在街上,反复思忖,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连问题都失去意义,像一 件沉重的物品从麻木的手中滑脱似地从我的脑海中消失了。我可以承担责任与罪 愆,我打算承担,如果我能知道答案的话。可是谁会把答案告诉你呢? 我走着走着,想起她说过我从来不了解他的话。这个“他”是我认识多年的 威利·斯塔克,早在他还是从乡下来的威利表亲,还是系着圣诞节时买的领带的 小伙子的时候,从他走进斯雷德老酒馆的后屋时起我就认识他。当然,我知道他。 就像一本看过多遍的书。我认识他很久了。 太久了反而不了解他了。太久了,我寻思道,也许时光蒙住了我的眼睛,也 许我根本没发现时光的流逝,我眼前只看见威利老表的圆脸,我从来没有真正看 到那另外的一张面孔。也许只有在他俯身向着人群,头发披散下来,眼珠瞪出来 的时候,只有在人群欢呼,我心潮起伏,感到马上就要发现真理的时候,我才看 见那另外的一张面孔。可是马上,系着圣诞节时买的领带的威利老表的面容又浮 现在我的眼前。 现在我的眼前不再是威利老表的面孔了。我看见那张脸孔。庞大的,比广告 牌还要大的面孔。额前耷拉着蓬乱的、马鬃似的头发。宽宽的下颚。厚厚的犹如 砖石砌成的嘴唇。热辣辣的、炯炯有神的、瞪得大大的眼睛。 真奇怪,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张面孔。真的没见过。 当天夜里,我打电话给头儿,告诉他出事的经过和安妮找我谈话的内容,我 还建议,让亚当宣誓指控科菲以取得拘捕证。他要我立即进行。只要能够留住亚 当,什么办法都可以采用。于是我回到旅馆,开着电风扇躺在床上,一直睡到六 点左右服务台打来电话叫我起床。七点钟的时候,我已经来到亚当的门口,胃里 只有一杯咖啡,面颊上有剃刀新划的口子,眼皮沉得直想耷拉下来。 我总算办成了。这是我自找的一项艰巨的细小工作。首先,我得争取亚当支 持正义,让他同意宣誓指控科菲以取得拘捕证。我的办法是假设他当然会急于寻 找机会好好治治科菲,并且表示头儿非常赞成这种英勇行动。然后,我让他发现 ——当然得是他自己的发现——这一行动将牵涉安妮,她得出面作证。 接着我得装疯卖傻,假装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对于亚当这样的人,最大 的危险在于他一心主持正义会不顾一切困难让安妮出庭作证。他差点儿就想这么 干,可我把法庭描绘得血淋淋地十分可怕( 其实真实情况比我描写的还要可怕一 倍) ,我拒绝参与这样的事情,暗示他不像一个关心妹妹的好哥哥,最后含含糊 糊地又提出一个办法,不上法庭而在别的场合用同样的办法去治科菲——我含含 糊糊地表示由我来让科菲上钩。我可以去摸摸他的底细,等等。终于,亚当放弃 起诉的念头,但仍然牢牢记住,他和头儿已经联合起来要保护医院的纯洁与清白。 我们正要出门时,他走到壁炉架前,拿起那些贴好邮票等着要发的信件。 我早就看到最上面的一封信,那是寄给头儿的信。于是我乘他拿着信转过身 子的时候,从他手中抽出这封信,笑容可掬地说,“该死的,你大白天里用不着 这玩意儿了。”说完我把信一撕为二,把碎片放进口袋里。 于是,我们出门坐上他的汽车。我跟他一直开到他的办公室。如果可能的话, 我会整天守着他,看住他。总之,我一路上兴高采烈地和他聊天,使他头脑清静, 杂念全释。我的话语犹如小鸟的欢唱,活泼明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