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头儿考虑对策的时候,我去看望露西·斯塔克。她给我写了封信,请我去看 她。我知道她要干什么。她要谈谈关于汤姆的事情。显然,她从汤姆嘴里没打听 出什么消息,至少没打听到她所认为的事实真相,全部的真相。她不想跟头儿谈, 在汤姆问题上她和头儿从来就是意见不合。因此她要问我一些问题,而我将坐在 她现在居住的农场客厅的红丝绒椅子里浑身冒汗。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很久 以前,我就作出决定,凡是露西·斯塔克要我做的事,我一定努力去做。这并不 是因为我觉得我欠了露西·斯塔克一笔债,我得赔偿,我得修苦行以赎罪。至少, 如果我有债务的话,我欠的不是露西·斯塔克;如果我得赔偿的话,决不是向她 作赔偿。如果真有债务的话,也许这笔债该还给我,也该由我来还;如果该赔偿 的话,也许该对我赔偿,由我来赔。至于修苦行赎罪的问题,我没有犯过该修苦 行的罪。我唯一的罪愆是,我是人,生活在人的世界里,而你并不需要为此专门 修苦行。在这种情况下,罪愆与苦行完全一致。它们彼此完全等同。 如果你去过墨西哥湾沿岸一带,你对这种房子会很熟悉。白色的结构,光泽 早巳消失。房子一层楼高,正面是宽敞的门廊,门廊和天棚之间是纺锤形的立柱。 屋顶是铅皮,已经生锈,铅皮连接处显出一道道红色的锈痕。屋顶架在高高的砖 砌的柱子上,屋顶下面结满了蜘蛛网。但回廊却很阴凉,走廊前面是茂盛的女贞 属灌木丛和美人蕉,可以让母鸡扒土,抖松羽毛,让牧羊狗在暑天躺着喘气。房 子离大路颇远,每到夏末,屋前的草坪就显得稀疏枯黄。大门前是一条与整个环 境不甚相称的水泥小道,水泥路只铺到大门口,和公路路侧的黄土相连接。水泥 小径两侧是两个圆形的花坛,这是用废旧的汽车轮子铺满树林里挖来的土建成的。 花坛上长着几棵百Et草,毛茸茸的像头动物,灿烂的阳光下花草绚丽夺目。屋子 的两端各有一棵橡树,但并不高大雄伟。稍远处的两侧是鸡窠与牲口棚,都没有 上过油漆,夏末的下午,在那年那Et的绝对宁静之中,前面有着稀疏的草坪,整 齐的花坛和值得骄傲的水泥铺的小径,两侧是橡树的,白得有些褪色但还像样的 房子实在像一位体面的中年妇女:她穿着干净的灰色的花布裙、白色的长袜和黑 色小山羊皮制成的皮鞋,花白的头发编成辫子盘在头上,她坐在摇椅里,双手在 胸前交叉,她想稍稍休息一下,因为白天的活干完了,男人都下地去了,她一时 还不用考虑晚饭的问题,还得再过一阵子才去挤牛奶。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那段水泥路,仿佛脚下踩的是鸡房里莱亨鸡下的鸡蛋。 露西把我引进客厅。客厅跟我想象的完全一样,雕花的黑桃木家具蒙着红丝 绒的套子,有的地方套子上还剩下几根流苏,雕花黑桃木桌子上摆着一本《圣经 》,一架立体视镜和一摞摆得整整齐齐的立体视镜的画片。地上铺着带花的地毯, 磨损得很厉害的地方盖着一块块小小的用旧布拼花而成的地毯片。 墙上挂着巨大的桃木涂金的镜框,里面装着严峻的、颧骨很高的、加尔文派 教徒的肖像,他们望着你,眼睛里毫无同情之意。房间的窗户紧闭着,窗帘拉了 下来,使得屋子昏黑幽暗。我们默坐一两分钟,仿佛正在举行葬礼。我放在丝绒 靠手上的手掌扎得发疼。 她坐在对面,仿佛我不在场,她并不看我,而是注视着地毯上的一朵花案。 我第一次在斯塔克农场见到露西时,她的浓发被梅逊市美容店的理发员残酷 地剪到齐脖长并且烫成波浪形;现在头发早就长到应有的长度。也许她的头发还 有那种金棕色的光彩,但客厅光线昏暗,我看不清楚。可我在门口和她会面时注 意到她头发开始有些花白。她坐在我对面的一张笨重的雕花红丝绒椅子里,依然 娇小可爱的双脚交叉着,她不再有纤纤素腰了,但腰板依然挺直,蓝色的夏衣衬 出她丰满而依然美丽的胸脯。她柔和沉静的面容已经失去少女的天真,不像当年 在斯塔克老人农场里我第一次见到她时那么年轻可爱。现在她脸部的肌肉有些松 弛沉重,略微有些下垂,这是那种柔和沉静的面容开始苍老的该诅咒的和必然的 结局。然而年轻的时候,这种面容能唤起我们心底美好的天性,使我们想到神圣 的母性。确实,这是那种你会采用作为美国圣母像的面容,如果你想画一幅的话。 可是你并不想画圣母像,因此,人们用它作拌好的糕点粉、有专利权的尿布或粗 面粉面包的广告的画像——因为它娟秀、诚实、健康、深信不疑、勇敢、温柔、 年轻而容光焕发;现在,我面前的脸容不再年轻,亦不容光焕发,然而当露西· 斯塔克抬起头来说话时,我发现她那深褐色的大眼睛还跟从前一模一样。时光与 烦恼给它们略添愁思,使它们略显阴暗,但仅此而已。 她说,“我找你是为了汤姆。” “是的。”我说。 她说,“我知道出问题了。” 我点点头。 她说,“告诉我吧。” 我深深地吸一口门户紧闭的屋子中淡淡的家具油漆味,一种正派、忧虑和有 节制的希望的味道。我局促不安如坐针毡,红丝绒像细刺似地直扎我的手掌。 她说,“杰克,把真相告诉我。我得知道事实真相,杰克。你会把一切原原 本本地都告诉我的。你一直是个好朋友。你过去是威利和我的好朋友——从前— —从前——当——” 她说不下去了。 我原原本本地把一切全告诉了她。我谈了马文·弗雷的来访。 我说话时,她的手在膝盖上扭动着,后来她握紧拳头不动了。接着她说, “他只有一件事可做。” “也许会——会有个解决办法的——你知道,一个——” 她打断我的话。“正确的做法只有一个。” 我等她说下去。 “他得——他得娶她。”说完,她把头昂得高高的。 我不安地扭动一下,又说,“呃——呃,你知道——看上去——好像还可能 有…一些别的——西比尔别的朋友——别人——” “喔,上帝啊,”她几乎难以察觉地轻轻地嘘了一口气,我看见她膝盖上的 手握紧又放松。 话既然已经出口,我就大着胆子往下说,“还有另外一个方面。里面还掺杂 着一些政治。你知道——麦克默菲要——” “喔,上帝啊,”她又嘘了一口气,猛地站起身子,把握着拳头的双手紧紧 地贴在胸前。“喔,上帝啊,政治。”她低低地说道,蹒跚地走了两步,又说了 一声,“政治。”她转身向着我,大声说,“喔,上帝啊。这件事情里也有政治。” “对,”我点点头,“跟别的大多数事情一样。” 她走到一扇窗户跟前,背对着我和客厅,从窗帘的一个缝隙处向外探望,望 着那杂事纷生的、阳光普照的炎热世界。 半晌,她才说,“说下去吧,把你要讲的话都告诉我。” 于是,我不是对着正通过缝隙探视世界的露西,而是望着她坐过的空椅子, 把麦克墨菲的建议等种种情况告诉了她。 我说完了。屋内一片沉寂。我听见她在窗口说,“我想只好这样办了。我一 直想做事公平正当,不过,我猜这件事只好这样了。唉,杰克——”我听见她转 身时衣裙的唏搴声,我侧过脸去看她。她说,“啊,杰克,我一直想做事公平正 当。我爱我的儿子,想好好地把他抚养成人。我爱我的丈夫,想尽做妻子的一切 责任。他们也爱我。我想他们是爱我的。经过这一切,我只好这么想了,杰克。 我必须这么想。” 我坐在红丝绒椅子上,大汗淋漓;她那双深褐色的大眼睛带着哀求与肯定的 神情望着我。 后来她十分平静地说,“我只好这么想。希望一切都会有个好结果的。” “听我说,”我说,“头儿在敷衍他们,他会想出办法来的,一切都会好的。” “噢,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她不说下去了。 我知道她的意思,虽然她现在讲话的声音更低沉、更坚定,但也更为无奈。 她说,“是的,他会想出办法的。一切都会好的。” 我没有必要再呆下去了。我起身,从放着《圣经》和立体视镜的雕花桃木桌 子上拿起旧草帽,走到露西跟前,伸出手去说,“会平安无事的。” 她看看我的手,好像不明白我为什么要伸过手去。她看看我,“这只是个娃 娃,”她耳语般低声说,“一个小娃娃。还在肚子里的娃娃。它还没有生出来, 还不知道发生过的一切。对钱财、政治、有人要当参议员等等一无所知。它什么 都不知道——怎么会有它的——那女孩干过些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做父亲 的——为什么他——”她停住话头,褐色的大眼睛带着哀求,带着也许是谴责的 神情注视着我。接着她说,“啊,杰克,这是个小娃娃,它没有过错。” 我几乎脱口而出,说我也没有过错,但我忍住了。 她说,它也许是我的孙子。也许是我儿子的孩子。“ 半晌,她又说,“我会爱他的。” 她的手本来捏成拳头,紧贴在胸口,现在慢慢地松开伸了出来,掌心向上, 略略弯成杯形,但手腕仍靠近身子,仿佛她要求不多,而且不抱希望。 她发现我在注意她的手,便立即垂下了。 “再见。”我边说边向门口走去。 “谢谢你,杰克。”她并没有跟过来。我对此正求之不得,我真的走出去了。 我走进阳光灿烂的世界,走下值得骄傲的水泥小径,坐进汽车,向城里驶去。 显然,我的归宿在城里。 头儿确实想出一些办法。 首先,他想,跟马文·弗雷直接打交道,不通过麦克墨菲而是直接摸底也许 是个好办法。但是,麦克默菲十分精明。他不相信弗雷,也不相信头儿,马文得 赶快送走,送到无人知晓的地方。后来,我们才发现,马文和西比尔被送到阿肯 色州——也许是他们最不想去的地方——阿肯色州北部的一个农场,那儿没有马 匹只有骡子,最明亮的光线来自客厅桌子上的一盏汽油灯,那儿没有疾驰的汽车, 人们八点半上床睡觉,黎明即起。当然,他们有个伴侣,可以打三人扑克和玩纸 牌游戏,因为麦克默菲派一个手下人跟着他们。我听说,这个人把汽车钥匙白天 藏在裤兜里,晚上放在枕头下面,他们到后院上厕所时,他歪戴着礼帽站在厕所 门外,靠在忍冬草的棚架上,提防他们不要玩弄鬼计从后院溜出去向着十英里外 的火车站走去。他还检查一切邮件,因为马文和西比尔不该收到任何信件。任何 人都不能知道他们在哪儿。我们一直没有打听出来。过了很久很久才知道他们藏 身之处。 其次,头儿想到欧文法官。如果麦克默菲肯听人讲道理的话,他得听欧文法 官的。他欠欧文很多人情,而且他凳子下面的腿已经不多了,不敢再失去一条了。 因此,头儿认为,欧文法官还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