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接着,我听见用人轻轻地走进门厅。我猜他上楼去了。 又过了大约十分钟,法官下楼来了。他稳健的脚步朝书房门口走来。他在门 口停了一忽儿——高高的个儿,穿着白外衣,系着黑领结——仿佛要使眼睛习惯 于昏暗的光线,接着他伸着手向我走来。“你好,杰克,”他的声调我很熟悉。 “你来了我真高兴。我不知道你在埠头。刚到吗? ” “昨天夜里到的。”我没多说话,站起来和他握手。 他使劲握了握我的手,又让我坐下。“你来了我真高兴。”他又说一遍。昏 暗中,那高傲的、疲乏的、有着红褐色头发的、老鹰似的脸部露出了笑容。“你 来多久了? 你干吗不让那混蛋把我叫起来,反而让我睡了整个一下午? 好久没见 你了,杰克。” “是的,”我表示同意,“好久了。” 确实好久了。上一次是在深更半夜。和头儿一一起来的。我说完后他没再说 话,我知道他也想起来了。他想起来了,不过他是说过以后才想起来的。我知道 他把想起来的事撇在一边。他拒绝接受他想起来的一切。“是啊,好久了,”他 若无其事平静地说,“不过下次可别再隔这么久。难道你就不想见见老家伙们? 我们老家伙喜欢有人关心我们。” 他微笑了,对着这张笑脸,我无话可讲。 “真该死,”他矫健敏捷地从椅子里蹦了起来,“瞧我把招待客人的规矩都 忘了。我敢说你一定口干得像安迪·杰克逊的火药一样。现在喝酒恐怕有点太早, 不过一点点杜松子酒加汽水对谁都不会有坏处的。至少对你和我没关系的。我们 俩是不可摧毁的,是吗,你和我? ” 他快走到叫人的铃绳时,我才勉强挤出一句话。 “不用了,谢谢。”我说。 他低头看看我,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掠过面容。但他又微笑了,那是好心的、 诚实的、露出牙齿的、男子汉的微笑。他说,“啊,来吧,少喝一点。庆祝庆祝。 我要庆祝你来看我! ” 他又向铃绳走了一步,我说,“不用了,谢谢。” 他站在绳边低头看了我一眼,一手略略抬起打算去拉铃绳。接着,他放下胳 臂。转身回到椅子,步履有些迟缓——也许这是我的想象。“好吧,”他勉强咧 咧嘴装出笑容,“我自己一个人也不想喝。我来听你谈话,受点激励。你有什么 事情这样心事重重? ” “没太多事情。”我说。 我看看坐在暗处的法官,发现他把衰老的肩膀挺得笔直,衰老的脑袋高高昂 起。我纳闷这是怎么回事,什么东西使他做到这一点。我纳闷我的发现是否确实。 我凝望着他,一心希望那不是真的。我发现,我从心底里不希望真有那么回事。 我突然想到我该喝一杯他的杜松子酒加汽水,跟他聊聊天,什么都不告诉他,然 后回到城里告诉头儿我相信没有那回事。头儿得接受我的结论。他当然会大吼大 叫,不过他知道我是主角,这戏得由我来唱。那时候,我早就把利特保小姐的材 料销毁了。我会这么做的。 然而,我一定得知道。就在我脑子里闪过不打听清楚就走的念头的时候,我 还是知道我一定得了解事实真相。事实真相是个可怕的东西。你用脚碰碰它,它 并不存在。但你走了几步以后,就会觉得它像个地流或漩涡在使劲拽着你。开始 时,它慢慢地、轻轻地拽你,你几乎没有察觉,接着它加快速度,把你拽得晕头 转向,一头扎进黑暗。因为事实真相也是一片黑暗。他们说,蒙受上帝的恩典是 件令人敬畏的事。我相信。 我注视着欧文法官,突然很喜欢他,多年来我一直没有这么喜欢过他,他衰 老的肩膀挺得真直,露出牙齿的微笑真是真诚。但我还是知道我得了解事实真相。 他打量着我——我当时脸部的表情一定耐人寻味——我们四目相视。 “我刚才说我没太多的事情,”我说,“可还是有一件事儿。” “说吧。”他说。 “法官,”我开始说,“你知道我在为谁干活。” “我知道,杰克,”他说,“不过咱们忘了它吧。我不能说我赞成斯塔克。 但我也不像大街上住的好多朋友那样。我尊重男子汉大丈夫,而他是个男子汉大 丈夫。我一度差一点就支持了他。他当时正打破窗户放进一些新鲜空气。可是— —”他悲哀地摇摇头,微微一笑——“我担心他把房子也给拆了。还有他的一些 做法。所以——”他没把话说完,只是微微耸耸肩膀。 “所以.”我替他把话说完,“你跟麦克默菲结成一伙。” “杰克,”他说,“政治永远是个选择的问题。而人不是自己安排各种选择 的。作了选择总要付出代价的。这一点你很清楚。你作了选择,你明白你付出了 多少代价的。总是有个代价的。” “是的,不过——” “杰克,我不是在批评你,”他说。“我相信你。时间会证明我们两人谁错 谁对。现在,杰克,别让我们为此闹矛盾。如果那天晚上我脾气不好,我向你道 歉。真心实意地向你道歉。那件事儿使我挺痛苦的。” “你说你不喜欢斯塔克的做法。”我说,“好吧,我跟你谈谈麦克默菲的做 法吧。你听着,这就是麦克默菲的所作所为——”我打开话头,像一辆刹车坏了 下山时失去控制的电车,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我告诉他麦克默菲的用心和手段。 他坐着听我叙述。 终于,我问他,“他这种做法漂亮吗? ” “不。”他摇摇头。 “是不漂亮,”我说,“但你可以制止他。” “我? ”他反问一句。 “麦克默菲听你的话。他一定听你的,因为你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中的一个, 他知道头儿逼得他很紧。如果他手里真抓住有些分量的材料的话,他是会马上用 来摧毁头儿的,他不会老是讨价还价的。不过,他知道他没有什么材料。 我可以告诉你,到了紧要关头,头儿会上法庭告的。这个西比尔·弗雷是个 举止轻浮的女人,我们完全可以证明这一点。我们可以找到一个足球队,再加上 一队田径运动员,还有所有在69公路上开卡车经过她爸爸家门的司机。如果你把 麦克默菲说通了,也许到时候还可以多少给他保留一点。不过,你要知道,我可 不能保证。现在还不行。“ 一时间,只有阴影、沉寂与淡淡的干奶酪味儿,我的话都通过漏斗进入那英 俊而衰老的脑袋。后来,他慢慢地摇摇头。“不行。”他说。 “嗳,你听我说,”我说,“对西比尔这个破鞋会有安排的。我们会照顾她 的,除非她要求过分。当然,她得签署一份声明。我不想瞒你,我们会保存几份 她的男朋友的口供书,免得她万一又来劲儿。如果你认为我们对西比尔的待遇不 公平,我可以向你保证不是那么回事。” “问题不在这儿。”他说。 “法官,”我自己都发现我说话带点哀求的口吻,“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 “这是麦克默菲的事情。他也许做得不对。我认为他错了。可这是他的事。 这种事情我不想管。” “法官,”我恳求他,“你好好想一想。花点时间好好想想。” 他摇摇头。 我站起身子。“我得走了,”我说,“你再想想。我明天再来,我们到时候 再谈。明天再给我答复。” 黄色的眼睛注视着我,他又摇摇头。“明天来看我,杰克。明天来,天天都 来。不过我现在已经给了你答复。” “我请求你,法官,算是给我的一点面子。等到明天才作出决定。” “你说话的口气,杰克,好像我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可这是我活了七十岁唯 一知道的东西。我一旦作出决定,就对自己的想法心中有数。不过,你明天还来 吧。我们明天不谈政治。”他突然做个动作,好像要用胳臂扫掉桌面上的一切。 “去他的政治! ”他不无幽默地说了一声。 我注视着他,看着他脸上幽默讽刺的表情,和挥胳臂的动作,我明白再没有 什么可说了。这不是用脚玩水,也不是地流缓慢持重的吸力,更不是漩涡边缘的 拽扯。这是激烈的竞赛,是一头扎进漩涡的中心。我早就该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望着他,耳语般地说道,“法官,我请求过你。我快哀求你了,法官。”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疑惑。 “我想过办法,”我说,“我求过你。” “怎么了? ”他问道。 “你听说过,”我的声音还是低微得犹如耳语,“一个叫利特保的人吗? ” “利特保? ”他皱起眉头,努力回忆。 “莫缇墨·隆卓·利特保,”我说,“你记得吗? ” 他眉头皱得更紧,红褐色浓重的眉毛之间出现一道弯弯曲曲的像个惊叹号的 直线。“不,”他摇摇头,“我不记得。” 他是不记得。我相信他真的没记起来。他连莫缇墨·隆卓·利特保都不记得 了。 “好吧,”我继续提问,“你记得美国电力公司吗? ” “当然。我怎么会不记得? 我当了十年他们的法律顾问,”他毫不迟疑地说。 他并没有想起来。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得到这份工作的吗? ” “让我想想——”他开口道。我知道他一时没想起来,他确实是在回忆过去, 努力追涉当年的情景。他挺直身子说,“当然,我记得的。是通过某位萨特菲尔 德先生。” 他有些犹疑,他想起来了。铁丝扎到肉里了,我知道的。 我等待着,我望着他,他也迎着我的目光,眼对眼地望着我,腰板挺得很直。 “法官,”我轻轻地说,“你不肯改变主意? 在麦克默菲的问题上? ” “我已经告诉你了。”他说。 我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声,我真想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为什么铁丝扎出 了血,他还能挺起胸膛坐在椅子里正视着我。 我走到我刚才坐过的椅子边上,从地板上捡起大公文信封。我走到他身边, 把信封放在他的腿上。 他看看信封,没去碰它。他又抬头看看我,黄色的眼睛锐利地看我一眼,眼 光冷漠,不带疑问。接着,他一言不发,打开信封,读起里边的材料。光线昏暗, 但他并未俯下身子,而是一张张地把纸举到眼睛前面。他不慌不忙地读着,又不 慌不忙地把最后一张放到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