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利特保,”他沉吟地说着。他停了一会儿。“你知道,”他不无惊讶地说, “你知道,我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他又停了一会儿。 “你不觉奇怪吗,”他问道,“我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 “也许有点儿。”我说。 “你知道,”他还是惊讶不已,“好几个星期——有时一连好几个月——我 一点都不记得——”他用粗短、肿胀的右手食指轻轻地碰碰那些材料——“所有 这一切。” 他等待着,沉思默想起来。 后来他说,“你知道,有时候——往往很长的时间内——好像这一切从未发 生过。不是发生在我身上。也许曾经发生在别人身上,但总不是我。可是我还是 记起来了,我一记起来,就会说,不,这事儿不可能发生在我的身上。” 他抬起头来,正视我的目光。“可是这确实发生了。”他说。 “是的,”我说,“是发生过。” “是的,”他点点头,“可我很难相信。” “我也难以相信。”我说。 “谢谢你说了这句话,杰克,”他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 “我想你知道下一步棋该怎么走。”我说。 “我想我是知道的。你的主人会对我施加压力。会讹诈我。” “压力是个更动听的字眼。”我申言。 “我对动听的字眼不大在乎了。你跟字眼一起生活了很长的时间。突然你老 了,发生过很多事情,字眼无所谓了。” 我耸耸肩膀。“随你便,”我说,“你明白就行。” “你难道不知道——你的主人应该知道的,他不是自称是律师吗? ——这玩 意儿,”他用食指敲敲材料,“不管用? 一点都不管用。在法庭上没有用。 嗯,这事发生在快二十五年以前。他找不到任何证据。除了这位利特保女人。 她的证词不值一驳。所有的人都死了。“ “除了你以外,法官。”我说。 “这在法庭里不管用。” “不过你并不生活在法庭里。你没有死,你生活在世界上,人们认为你是某 种类型的人。你不是那种受得了他们改变看法的人,法官。” “他们不能这么想,”他俯过身子喊了起来。“上帝啊,他们没有权利这么 想。我一直办事公正。我尽了我的责任。我——” 我不再看他的面容,而是把目光落在他膝上的材料上。他发现了,也低头看 看。他闭上嘴,用手指碰碰那些材料,他小心翼翼地好像要证实他们的存在。 他慢慢地抬起头望着我。“你是对的,”他说,“我还干了这件事。” “是的,”我说,“你干了。” “斯塔克知道吗? ” 我努力捉摸这个问题的含意,但我捉摸不透。 “不,他不知道。”我说。“我对他说我得先见见你才能告诉他。你知道吗, 法官。我得有充分的把握。” “你的心地真善良,”他安详地说,“对一个敲诈勒索的人来说。” “我们别互相攻击。我只想说你在保护一个敲诈勒索的人。” “不,杰克,”他平静地说,“我不想保护麦克默菲。也许——”他迟疑一 下——“我想保护我自己。” “你知道该怎么保护你自己。我决不会告诉斯塔克的。” “也许不管怎样,你永远不会告诉他的。” 他太安详平静了,一时间我想他也许会伸手去拿武器——桌子离他很近—— 要不然就会向我扑过来。他也许老了,但他还是个人物。 他一定猜到我在想什么,因为他摇摇头,微笑地说,“不会的,别担心。你 用不着害怕。” “喂——”我有些生气了。 “我不会伤害你的。”他说。接着,他又沉思地加上一句,“但我可以制止 你。” “通过制止麦克默菲。”我说。 “要比这还容易得多。” “用什么办法? ” “要比这还容易得多。”他又重复一遍。 “用什么办法? ” “我可以只——”他开口了,“我只要跟你说——我只要告诉你一件喜——” 他不说下去,猝然站起身子,腿上的材料纷纷落到地上。“不过,我不告诉你。” 他高高兴兴地说,笑眯眯地看着我。 “不告诉我什么? ” “算了吧,没什么。”他还是笑眯眯地、高高兴兴地挥了一下手,把话题撇 开了。 我一时犹疑不决。情况不大对头。控告他罪状的材料就在他的脚边上,他不 应该那么轻快、自信、高兴地站着那儿。可他确实如此。 我弯腰捡起纸张,他站着望着我。 “法官,”我说,“我明天还来。你好好想想,再作决定。” “啊呀,我已经作出决定。” “你会——” “不,杰克。” 我朝门口走去。“我明天再来。”我说。 “当然,当然。你再来吧。不过,我已经作出决定。” 我没有告别便走出过道。我抬手要去推前门时听见他在叫我的名字。我转身 朝他走过去。他已经走到门厅。“我只想跟你说,”他说。“我从这些有趣的文 件中确实知道了一些新的东西。我了解到我的老朋友斯坦顿州长为了保护我而损 害了自己的荣誉。我不知道该对此感到高兴还是难受。为他对我的忠诚友谊而高 兴,还是为了这一切给他带来的痛苦而难受。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真是忠厚 宽容。是吗?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我嘟囔了一声,表示我认为这是他为人忠厚宽容的表现。 “我只想让你对州长有所了解。他的过错是他美德的过错。对朋友忠心耿耿 的美德。” 我没有吭声。 “我只是想让你对州长有所了解。”他说。 “好吧。”我朝前门走去。我感到他黄色的眼睛在追随我,他在对我安详地 微笑。我走出屋子,走进晃眼的阳光。 我顺着大街走回家。天气还是异常闷热。我盘算着是去游泳还是坐上汽车回 城里告诉头儿说明欧文法官不肯就范。我决定还是再等一天。我再等一等,也许 法官会改变主意。不过,我过一阵子再去游泳。现在游泳都太热。我先回家,冲 个澡,睡一会儿,等天气凉快些再去游泳。 我冲过澡,躺在床上,睡着了。 我猝然醒了过来.从床上坐了起来。我完全清醒了。我耳边回荡着把我从睡 梦中惊醒的声响。我知道这是一声尖呼。接着又是一声尖叫,尖厉、美丽、清脆 的女高音的尖叫。 我跳下床向门口冲去,醒悟到我身上一丝不挂,便抓起一件浴衣,奔出门外。 过道的另一头,我母亲的房间里一片声响,仿佛有人在呻吟。门敞开着,我跑了 进去。 她穿着一件睡衣坐在床沿,手里紧攥着白色的床头电话,眼睛睁得大大的, 狂乱地望着我。嘴里发出一阵阵机械的呻吟。我朝她走去。她~松手,电话啪地 掉在地上。她用手指点着我大声喊道,“是你干的,你于的,你杀了他。” “什么? ”我追问,“什么? ” “你杀了他! ” “杀了谁? ” “你杀了他! ”她开始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 我抓住她的肩膀,摇晃着她,想让她停住笑声,而她又抓又推。她喘了口气, 停了一会儿没有狂笑。在这一瞬间我听见电话咯嗒咯嗒地响着,提醒人们注意话 筒没放在话机上。接着她的笑声淹没了电话机的声响。 “别笑了,别笑了! ”我大声命令她。她突然瞪起眼睛看着我,仿佛刚刚发 现我的存在。 接着她声音不大,但充满强烈感情地说,“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杀了谁? ”我摇晃着她反问道。 “你的父亲,”她说,“你的父亲,啊! 你杀了他。” 我就是这样发现我的生身父亲。当时,我对这个发现没有反应,只有一种麻 木的感觉。一颗大口径子弹击中你的时候,你也许还会转两个圈子,但你毫无感 觉。至少,一开始并没有什么感觉。总之,我当时手忙脚乱。我母亲神智不清。 门口簇拥着几张黑人的面孔,有厨子,还有女佣。我大声斥骂她们别站着干瞪眼, 要她们赶快去找勃兰德医生。我从地上抄起嘎嘎直响的电话话筒,让他们好用楼 下的电话。我又松开我母亲,把门撞上,不让那几双无所不见、无所不知的眼睛 看见正在发生的一切。 我母亲哭哭笑笑,不断地诉说着。她说她最爱他,他是她唯一爱过的人,还 说我杀了他,我杀了亲生父亲等等。勃兰德医生来给她打针时,她还在没完没了 地诉说着。渐渐地,她的呻吟和话语低微减弱。医生隔着大床转过灰白头发、灰 白胡子的面孔,严肃地对我说,“杰克,我要派个护士来。一个十分可靠的女人。 任何人都不准进来。你明白吗? ” “明白了。”我对他说,因为我听懂了,我也知道他完全听懂了我母亲的胡 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