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你呆在这儿,一直等到护士来。”他说。“别让任何人进来。在我回来检 查你母亲是否恢复正常以前,护士也不得让任何人进来。什么人都不行。” 我点点头,跟着他走到fI口。 他道过再见以后,我又留住他一分钟。“大夫,”我问道,“法官怎么样了 ? 我母亲没说清楚。是中风吗? ” “不是。”他审视着我的脸孔说道。 “那,那是怎么回事? ” “他今天下午开枪打死了自己。”他回答道,他还在审视我。但他又干巴巴 地加上一句,“显然是因为健康不佳。他近来身体衰弱。一个很活跃的人——一 个运动员——常常,”他口气更加干巴巴,更加冷漠了——“这样的人常常受不 了晚年行动不便的处境。是的,我相信这就是原因。” 我没有作声。 “再见,先生。”医生说完转过身子,走下过道。 他快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我又喊了一声,“大夫! ”向他奔去。 我走到他跟前说,“大夫,他开枪打哪儿了? 身体的哪个部位? 不是头部吧 ? ” “直接打进心脏。”他说完又添了一句,“38口径的自动手枪。伤13很干净。” 他走下楼梯。我默默地站着,回味着他的话。子弹是穿过死者的心脏,伤口 很整齐干净,不是穿过头部,他不是把枪口放进嘴里,让子弹穿过柔软的黏膜, 把它们烧焦,把头骨炸成粉碎,像碎鸡蛋似地一团糟。我站在过道,想到伤口干 净整齐,仿佛有所慰藉。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抓起几件衣服.又来到母亲的房间,关上房门。我穿好 衣服,坐在带天盖的华丽的大床边上。床上,穿着带花边睡衣的人儿显得十分弱 小。我注意到她胸脯松弛,双颊下陷,脸色灰白。她的嘴微张着,出气很粗。 我简直认不出这张脸庞。它显然不是四十年前阿肯色州的产木材小镇上的那 个金头发穿嫩绿色裙子的少女的面容。当时她跟一位矮小粗壮、穿黑色西服的男 人站在商店台阶上,而空气中、头脑里回响着像错乱的神经似的铁锯的呻吟,成 片树桩之间的红色土壤上点缀着片片绿色,在春天的阳光下散发着水气。它不是 当年在常春花丛里,在隐秘的松树林里或在拉上窗帘的房间里热切地、不顾一切 地仰望那长着鹰钩鼻子和火辣辣的眼睛的男人的那个容光焕发、双颊略呈凹形的 面庞。不,这是一张苍老的面孔。我感到非常难过,不由地伸手握住那无力地放 在被单上的、毫无知觉的小手。 我握着她的手,想象着当年去阿肯色州产木材小镇的不是博学的律师,而是 他的朋友的可能性。不,情况不会有多大好转,因为我想起来,当时芒蒂.欧文 已经结婚,有个生病的妻子,他的第一个妻子,她从马上摔下来,摔成残废,在 床上躺了好几年才悄悄地死去,从埠头人们的眼睛和思想中消失了。毫无疑问, 芒蒂·欧文一定认为他对有病的妻子负有义务与责任:他不能跟她离婚,另娶别 的女人。显然,这就是为什么他没和双颊呈凹形的姑娘结婚,没去找他的日目友 ——那位博学的律师——并且对他说,“我爱你的妻子。”这就是为什么在寸夫 知道真相以后——他一定知道真相,因此走出家门,走到贫民窟的阁楼里,在那 儿一住就是这么多年——他没有跟她结婚。他当时还有妻子,因为她是个病人, 他一定出于一种曲解的荣誉感不忍心抛弃她。接着,我母亲又结婚了。 他们一定互相怨恨,激烈争吵过,他们一定还感受到幽会的满足与激情。后 来病人去世了。他们为什么不结婚呢? 也许我母亲不肯,她要惩罚他,因为他从 前拒绝过她。也许到那个时候,他们的生活已经各有一定的方式,无法改变了。 总之,他又娶了从萨瓦那来的女人。她没有带给他任何东西,既没有钱财, 又没有幸福,但她过了一定的时间也去世了。为什么他们那时候还不结婚? 我不去思考这个问题了。我当时想,唯一的答案也许在于,等我们认识我们 生活时,我们认识我们生活其中的方式格局,我们给自己下的定义,我们来不及 跳出固定的框框。我们只能根据定义过活,就像笼子里的囚犯,既不能站,又不 能坐,更不能躺下,只能挂在空中让公众观看以示惩戒。然而,我们给自己下的 定义就是我们自己。要冲破这个定义,我们必须创造一个新的自我。可是,如果 你的自我是创造新的自我的唯一物质,那你怎么能创造出新的自我。至少,这是 我当时解决问题的推理过程。 总之,我不去考虑这个问题,也不去想我设法寻找的答案。我只是握着那只 无力的手,倾听那双颊凹陷的面孔所发出的粗短的呼吸。我思索着那天下午把我 从梦中惊醒的尖叫声中有着明快、美丽、金子般纯洁的感情。这是长期受压制的 心灵的真诚的呼唤,它历尽沧桑,终于在一瞬间诉说真情。是啊,我想她爱过芒 蒂- 欧文。我过去一直认为她谁都不爱。现在我握着她的手,不仅怜悯她,而且 爱起她来,因为她毕竟爱过别人。 过了一会儿,护士来了,把我替换下来。我离开母亲的房间。接着丹尼尔太 太来探望母亲。她是欧文法官的邻居。就是她打电话把他的死讯告诉我母亲的。 丹尼尔太太在午后听见一声枪响,但没往心里去。直到欧文家的黑用人冲出庭院 大喊大叫,她才醒悟到出事了。她跟那个用人走进屋子,看见法官坐在书房的一 张大皮椅子里,腿上放了把手枪,头歪在肩上,白外衣的左边渗出了鲜血。她有 很多新闻可以报告,正顺着大街挨家挨户进行报道。她把故事讲给我听,向我打 听我下午去欧文家的经过,我母亲怎么会生病的( 她当然从电话里听见我母亲的 尖叫) ,但她一无所获。她告别后再去访问下一家时,除了基本情况外,没能增 添一丝一毫新的内容。 七点钟左右,年轻的经理回来了。他已经听到欧文法官去世了,但我得告诉 他有关我母亲的情况。我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他不能进母亲的房间。 他和我到屋外回廊里去喝酒。两人都无话可说。对我来说,他不过是个影子。 并不坐在我的眼前。 两天后,欧文法官葬在教堂墓地那棵长满青苔、幽灵似的橡树底下。早些时 候,在他家里,我随着众人瞻仰遗容。我走过棺材,低头凝神注视他的面容。 鹰钩鼻子似乎薄如纸张,简直有些透明。平时健康壮实的肤色消失了,双颊 上只有殡仪馆殓葬人为他整容修饰的红色。然而,粗短的、赤褐色的头发,虽然 稀疏,却像通电似地一根根竖在高高的脑壳上。人们鱼贯而行,走过他身边,相 互低声交谈,来到客厅尽头,站在专门运来的盆栽棕榈树边上。于是,他的死毫 不费力地融化在人们的生活中,就像一滴污水落人一杯干净的水中。这点污水会 从破坏性的中心向外扩散,越来越稀薄,越来越跟干净的水掺杂渗透,越来越把 污浊冲淡,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站在教堂墓地,葬礼正在进行着,沙土和腐殖土混杂的土块被铲起来扔进 欧文法官所躺着的洞穴。我想到他怎样忘却了莫缇墨·隆卓·利特保的名字,忘 却他的存在,而莫缇墨却从来没把他忘却。莫缇墨死了二十多年了,但他从来没 有忘记欧文法官。他记得他妹妹箱子里的那封信,他带着微笑。他无声地耻笑着, 他一直等待着。欧文法官害死过莫缇墨·隆卓·利特保。可是莫缇墨最后也害死 了欧文法官。不过,是莫缇墨吗? 也许是我杀害他的。这是对于他逝世的另一种 观点。我琢磨着,思忖着我的责任。我完全可以说我没有责任,我负的责任不比 莫缇墨大。莫缇墨杀死欧文法官,因为欧文法官杀害过他;而我杀害了欧文法官 是因为欧文法官促成我来到人间。从这个角度看问题,可以说莫缇墨和我不过是 欧文法官持久的、不可避免的自我毁灭中的两个孪生工具。因为杀人或给人以生 命都是可以用死亡来惩罚的罪行,而死亡常常是犯罪者亲手促成的,人人都在自 杀。如果有人知道该怎么生活,他将长生不死。 他们填满墓穴,堆起一个整齐的坟墩,又在上面铺上一层绿得扎眼的人工草, 在教堂墓地里,在浓密的青苔和树枝的阴影下,在人们踩踏的厚厚的落叶下面. 任何青草都不能生长。我随着礼数周到的人群离开躺在殓葬者设计的绿草下的死 者,绿草使情谊深长的亲人看不见光秃秃的一捧黄土;绿草表示世事如旧,不曾 有过生老病死,从而掩盖了生与死的一切意义。 于是,我离开了我的父亲,走回大街,我已经习惯于把他看成是我的父亲。 但这意味着,我不再习惯地把那位曾经是博学的律师的人看成是父亲。想到 那个人不是我的父亲,我仿佛感到一种欣慰。我一直觉得我受他的诅咒,继承了 他软弱无能的性格,或者说我认为是他的软弱无能的性格。他曾经有过一个年轻、 美貌、多情的妻子,然而另外一个人占有了她,为他生了个孩子。而他只是离家 出走,把一切财产留给她,自己钻进贫民窟的洞穴,像头受伤的野兽蛰居其中, 消耗自己的聪明才智,心力交瘁,只剩下软弱与无能。他很善良。但他的善良却 告诉我,我不能靠善良过日子。我的新父亲并不善良。他给朋友戴上绿头巾,他 对妻子不忠,他接受过贿赂,还逼迫一个人走上绝路,尽管他是无意的。 但他做过不少好事。他是个执法公正的法官。他昂首挺胸,绝不低声下气。 他临死的那天下午还是坚强地面对一切。他没有说,“杰克,你不能这么做—— 你不能——你知道,你知道——我是你的父亲。” 好了,我用懦弱善良的父亲换了一个坚强邪恶的父亲。我并不感到难受。 我沿着海边大街漫步时为法官感到惋惜,但就我自己而言,我并不对换了个 父亲而感到厌恶。可是,我想起另外一个老人,他在那污秽的房间里向着痴呆的 满脸泪水的杂技演员俯下身子,递过一块巧克力,我想起坐在壁炉前地毯上的小 孩,想起身材粗短、穿黑色外套的男人如何俯下身子对孩子说.“给,儿子,可 吃晚饭前只能咬一口。”想到这一切,我不知道我是喜是悲,心中究竟是什么滋 味。 于是我决定不去思索这个问题。我没有必要探索我对他们的感情,因为他们 两人我都已经失去。大部分人只失去一个父亲,但我的情况特别,我在同一个时 刻内失去了两位父亲。我挖掘出事实真相,而真相总要杀死父亲,不管是懦弱善 良的,还是坚强邪恶的,剩下的只是你自己和事实真相,你没法向爸爸打听,因 为他不知道,他像死鱼一样无声无息了。 第二天,我回到城里,接到从埠头打来的电话。对方是佩德斯先生,法官遗 嘱的执行人。他说,除了有些不太重要的东西送给仆人以外,我是唯一的继承人。 我是法官的房地产的唯一继承人。多年以前法官干了有生以来唯一的欺诈行为, 保存了这些房地产,而我作为正义的无可指摘的工具,为了这桩欺诈行为,把枪 口对准了他的心脏。 老天的安排真是既疯狂又合理,我挂上电话以后忍不住放声大笑。我笑个不 停。事实上,我发现自己不是在笑而是在哭。我不住声地说道,“可怜的老伙计, 可怜的老伙计。”这一切就像漫长的冬季之后,冰雪开始融化。冬季确实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