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经过沉重的打击或危机,随着惊魂稍定,神经不再抽搐紧张,你的生活开始 走上新的轨道,你觉得永远不可能再发生新的变迁了。你适应了新的环境,相信 新的平静将持之以恒,永远不会变化。欧文法官去世以后,我带着这种感觉回到 城里。我觉得故事结束了,很久以前开演的戏收场了,柠檬挤干了。然而天下如 果有一点可以肯定的话,那便是故事永远不会结束,我们认为结束了的故事不过 是永无尽头的故事的某个章节。比赛并不结束,结束的只是其中的一个回合,而 这场比赛远远不止九个回合。如果比赛结束的话,那是因为天黑的缘故,而白天 漫长得很。 头儿正在进行的比赛尚未结束。但我几乎已经将它忘得一干二净。我忘记欧 文法官的故事——一个似乎十分完整的故事——不过是头儿的长篇故事中的一个 章节;头儿的故事并未结束,它也不过是更为庞大的故事中的某一章节。 我进屋时,头儿隔着写字台望着我说,“该死的,那个家伙溜走了,避开了 我。” 我没有吭声。 “我没叫你把他吓死,我只是叫你去吓唬吓唬他。” “他并不害怕。”我说。 “那他该死的干什么要做出那种事情? ” “我早就告诉过你,这桩勾当一开始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他不会害怕的。” “好吧,他为什么这么做? ” “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他为什么这么做? ” “该死的,”我说,“我不是跟你说了,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他有些诧异地看看我,站起身子,绕过写字台,走到我身边。“对不起。” 他的大手扶着我的肩膀。 我一扭身,摆脱了他的手掌。 “对不起。”他又说一遍。“他以前跟你是好朋友,是吗? ” “是的。”我说。 他坐在写字台上,抬起一个膝盖,双手抱着肥大的膝盖。 “麦克默菲还在。”他沉思地说道。 “对,还有麦克默菲,但是你再要恐吓敲诈的话,你另外找个人吧。” “即使是对麦克默菲? ”他半开玩笑地问道,我对他的打趣幽默不予理会。 “即使是对麦克默菲。”我说。 “哎,”他追问道,“你不打算离开我吧? ” “不打算,我只是不再干某些事情。” “嗯,那是真的,是吗? ” “什么? ” “法官干的事,不管那是件什么勾当。” 我不能否认。我只好称是。我点点头说,“是真的,他干过。” “噢? ”他继续追问。 “我已经说过了。” 他的眼睛从耷拉在脑门的头发下面懒洋洋地打量着我。“伙计,”他开始清 醒地说话,“我们共事相处已经很久了。我希望我们能继续合作,休戚与共。 我们陷得很深了,我们两人,你和我,伙计。“ 我毫无表示。 他继续打量我。最后他说,“别担心。一切会好的。” “当然,”我酸溜溜地说,“你会当上参议员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我只想当参议员的话,我马上就可以当。” “那你是什么意思? ” 他没有作答,也不看我,他只是低头看着抱着弯曲膝盖的双手。“见鬼,” 他突然说,“算了吧。”突然,他松开膝盖,腿滑了下去,脚沉重地落到地 板上,他纵身跳下写字台。“任何人都最好不要忘记——麦克默菲和所有的人— —我想做的事情一定能做到。上帝啊,我一定会做到的,即使我得赤手空拳折断 他们的筋骨。”说着,他伸出双手,十指分开,略带弯曲,紧张得仿佛要一把抓 住人。 他向后一靠,倚在写字台边,自言自语地说,“那个弗雷,那个弗雷。” 接着他沉默不语,冥思苦想。如果弗雷能够看到头儿的神态的话,他一定十 分庆幸他远在阿肯色州的农场,而且没有留下通讯地址。 头儿和麦克默菲的故事——欧文法官的故事只是其中的一个章节——继续进 行,但我与之毫无关系。我坐在办公室做一些细小的单纯的日常工作。秋天悄悄 地来临,地球轴心略略偏倚,我所在的地点不再直接承受大太阳波浪滚滚似的、 透明的、灼人的光线的辐射。黄昏时,微风拂过橡树叶子,发出干枯的簌簌声。 水泥马路和电车线外边田地里丛生的甘蔗已被大刀砍倒,傍晚,满载香甜甘蔗的 高轮大车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颠簸呻吟着。远处,镰刀把地面割干净了,在平坦 的黑色田野里,在橘红色的天空下,几个黑鬼忧伤地歌唱着,诉说着他们和耶稣 的交道。在大学操场上,某个长腿铁脚、肩膀宽厚的小伙子不断地、一次又一次 地踢着皮球,远处,随着人群的呼喊和干脆有力的哨声,混乱的人影波涛似地蜂 拥向前又翻腾而起。星期六的夜晚,在强烈的灯光照耀下,体育馆内回荡着一阵 阵“汤姆! ——汤姆! ——汤姆! ——好,汤姆! ”的呼喊声。因为汤姆·斯塔 克带着球,汤姆·斯塔克冲到底线,汤姆·斯塔克冲破防线,总是汤姆,汤姆, 汤姆。 体育评论家们说他的竞技状态好极了。可他让他的老头儿伤透脑筋。头儿像 个戒了酒的苏格兰人郁郁寡欢,办公室的职员们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走路;打字 员姑娘们进屋做完听写后会突然趴在打字机上放声大哭;州政府官员走出内屋时 常常一只手拿着手帕擦着苍白的前额另一只手在金框相架里已逝世的州长经过修 饰的眼睛的注视下摸索着走出屋子。只有萨迪依然故我。她像女裁缝咬断线头似 地说话干脆利落,乌黑的眼睛毫不畏缩地望着头儿,就像未来之神在深思你充满 希望的打算。 那些日子里,头儿只有看球赛时才精神振奋。我跟他一起去过几次,汤姆一 上场,头儿就一反常态,变了模样。他眼睛瞪得大大的、炯炯有神,他拍着我的 肩膀,像头熊似地抱着我。第二天早上,他打开星期日的报纸阅读体育版新闻时, 精神状态可能还很兴奋,但这种情况绝对延续不了一个星期。汤姆给老头惹了一 大堆是非,可还是一点不肯巴结他。他们争执过一两次,因为汤姆不抓紧训练, 还跟教练比利·马丁吵架。“这关你什么事? ”汤姆悻悻地责问道。 他两腿分开站在旅馆房间中央,好像站在摇晃的甲板上,他的脑袋笼罩在滚 滚的香烟浓雾中。“这该死的跟你,跟马丁,有什么相干,只要我能够踢过去? 我还能踢过去,你看见没有? 我能踢过去,你还要怎么着? 我能踢过去,你还能 到处吹牛。你不就是想吹牛炫耀一下? ” 说完,汤姆摔上房门扬长而去,而头儿也许气得血冲脑门,动弹不得。 “这就是他对我说的话,”头儿告诉我,“上帝啊,这就是他对我说的话, 我真应该揍死他。”他确实深受刺激心绪不宁。你看得出来,他确实大为震惊。 这段时间内,头儿一直在想办法解决西比尔·弗雷的问题。我说过,我不参 与这件事情。他的做法很简单,也是料想得到的。对付麦克默菲有两个办法:欧 文法官和冈米·拉森。头儿曾经企图威吓法官,可是失败了。因此他只好收买冈 米。他可以收买冈米,因为冈米是个买卖人。只做买卖。只要价钱合适,他什么 都可以出卖,不管是永恒的良心还是母亲神圣的尸骨,而他的老朋友麦克默菲既 非良心,又非母亲的尸骨。如果冈米叫麦克默菲洗手不干,别当参议员,麦克默 菲就会停止活动,因为少了冈米,麦克默菲便微不足道。 头儿没有办法。他只能收买冈米。他也许可以和麦克默菲直接打交道,让麦 克默菲进入参议院,自己等下届参议员竞选时再说。不过,这样做有两个不利因 素。首先,时机不好。现在正是头儿出山,在社交场合抛头露面的时刻。 再过几年,他不过是又一个年近五十的参议员罢了。现在他是个血气方刚、 充满活力、深得人心的年轻人;他会有美好的前途。其次,如果他让麦克默菲东 山再起捞到外快的话,那些即使在自己家里想起跟头儿见面都会冒出一身冷汗的 人就会认为他们也可以反抗头儿而不受惩处。他们会跟麦克默菲的朋友互相交朋 友,请抽雪茄烟。他们甚至会自作主张。还有第三个反对跟麦克默菲直接打交道 的论点。这其实不是论点,而是事实。事实是头儿有他自己的个性主张。如果麦 克默菲逼得他只好妥协,那末至少不能让麦克默菲得到好处。于是他跟冈米·拉 森做买卖。 代价不低。款数不小。代价是医疗中心的承包合同,全部工程的总承包合同。 医院将由拉森承包建造。 我跟这个安排毫无关系。一切都是达菲安排的,他一直致力于实现这个安排, 我相信为此他一定私下挨过拉森的责骂,也得到过甜头。不过,我并不妒忌他。 他卖了力气。他第一次向头儿提出让冈米·拉森承包的建议时,头儿沉默不语, 在长时间的沉默中,达菲胆战心惊,汗流浃背,承受着头儿悻悻的猜疑的眼光。 现在出事了,这笔买卖做成了,但这既非他的过错,亦非他主观努力的结果。因 此,他得些甜头,我并不妒忌。 这一切都是在我背后进行的,也许恐怕就在我的眼皮下进行的,因为随着秋 天的来临,我觉得我和周围的世界日渐疏远。我们各走各的道路。要是我知道路 在何方,我会我行我素的。我动过离去的念头,想跟头儿说,“头儿,我打算离 开这儿,永远不回来。”我完全可以这么办,我想。我不干活早晨也吃得上炸面 圈和咖啡。也许我成不了百万富翁,但我想我当得上南方温文尔雅的、体面的、 上流社会的绅士。在南方,没人想当百万富翁,这太庸俗了,铜臭味太重。 因此,我只要生活优越,当个上流社会的绅士。等他们把法官的房地产结清 以后,( 如果他们能算清楚的话,他的钱财收入很复杂,得相当的时间才行。) 我马上退职还乡。 我将成为有钱的乡绅,因为我继承了法官罪行的果实,有朝一日我还将从母 亲手里继承博学的律师的懦弱无能的果实——他了解真相,离家出走时给她留下 的钱财。依靠法官罪恶果实的收入,我可以离职,找个地方过上美好、清白、无 懈可击的生活,坐在带横条的天篷下大理石台面的桌子边上喝着搀有葡萄酒和苏 打水的苦艾酒,眺望阳光普照、微波粼粼的蔚蓝色大海的秀丽景色。 然而,我并未离去。确实,自从我两个父亲都失去以后,我好似断了线的汽 球,可以随意漂流。但是我得依靠欧文法官的钱财。说来奇怪,正是这笔让我有 可能外出旅行的钱财使我有义务留在此地。换个比喻来说,这笔钱像系在铁锚上 的长长的缆绳,而锚钩陷得很深,沉人海底,跟多年历史累积的海藻和淤泥错杂 地纠缠在一起。也许我是个傻瓜,不该对我继承的财产有这样的想法。也许这笔 财产跟别人继承的财产没有什么两样。也许韦斯巴芗皇帝,说得对,他一边玩弄 着牛仔裤口袋里叮当作响的、从小便池征来的税款,一边妙语惊人,“Pecunia hon olet.”(钱财无臭味) 我没有离去,但我不参与一切活动。我不是坐在办公室里,就是到大学图书 馆阅读有关税收的书籍和专题著作,因为我现在从事一项清白美好的工作:税收 法。我对周围的一切一无所知。直到承包合同已是既成事实,我才有所风闻。 一天晚上,我带了满满一公文包的笔记和图表到州长府去和头儿商讨问题。 但是书房里除了他还有泰尼·达菲、糖娃。我颇为吃惊地发现还有冈米.拉森。 糖娃坐在角落里,驼着背坐在椅子里,两手像小孩似地捧着个玻璃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