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他不时从玻璃杯里啜一口酒,像小鸡喝水似地啜一口酒便抬一下头。糖娃不 会喝酒。他说过,他怕喝了酒会“神——神——神——神经——紧——紧——紧 张”。如果糖娃太紧张了,不能·枪命中一个你扔在空中的果子冻杯子,也不能 用黑色凯迪拉克的车尾挡泥板给大车骡子擦鼻子的话,那可就太糟糕了。达菲当 然是个酒鬼。但那天晚上他没喝酒。他显然没有心思喝酒,他狼狈不堪地站在大 皮沙发前的空地上。虽然你同时可以瞥到他脸上有一丝胜利者的得意神情。他狼 狈不堪的部分原因是头儿显然在喝酒。头儿真要喝起酒来,平时管住他舌头的一 切考虑和约束都彻底抛弃了。现在他真的在喝酒,好像狂风初起,气温开始下降。 他斜靠在皮沙发里,地板上揉成一团的外衣和鞋子边上是一壶水、一瓶酒和一碗 冰块。头儿开怀痛饮时常常脱掉鞋子。他现在穿着袜子酩酊大醉。瓶子里的酒下 去了一大半。 拉森先生站在离沙发稍远的地方。他中等身材,中等年纪,结实精悍,脸色 苍白,头发花白,样子并不机灵。他不喝酒。他曾经开过赌场,知道喝酒没有好 处。冈米只做买卖,没有好处的事情他绝对不于。 我走进屋子,环视四周动态,头儿瞪着通红的眼光望着我,没有开口。等我 走进沙发前面的空地时,他一扬手指指泰尼,后者站在没有遮拦的空地中央,苍 白的脸庞上挂着一丝惨淡的笑容。“瞧! ”头儿指指他对我说,“他就是当初想 跟拉森合伙干的人。我当初跟他。什么来着? 我跟他说,去你的,不行。该死的, 不行。我对他说,我要让他承包的话,我就不是人。结果怎么样? ” 我认为他在反问自己,我不必回答,因此,我没有吭声。我知道当天晚上是 谈不成税收法了,便打算转身偷偷地从原路退回。 “结果怎么样?”头儿对我大吼一声。 “我怎么知道? ”但是看到眼前这些角色,我对这场戏的性质心中多少有些 明白。 头儿转过脸,命令泰尼,“告诉他,告诉他啊。告诉他你觉得自己多么的精 明! 真叫人恶心! ” 泰尼并未开口。他勉强地笑了笑,他穿着一身质地高级、价格昂贵、剪裁得 体的黑色西服,滚着白边的背心,衣襟上插着钻石别针,他的惨淡的笑容像冬天 的黎明,没精打采。 “告诉他! ” 泰尼舔舔嘴唇,新娘似的羞怯地瞥了脸色灰白、声色不动的冈米,但他还是 张不开口。 “好吧,我来告诉你,”头儿说,“冈米·拉森要来建造我的医院,泰尼实 现了他一贯的希望,促成了这件事情。人人皆大欢喜。” “那好嘛。”我说。 “对,人人皆大欢喜,”头儿说,“除了我以外。除了我以外。”他反复说 着,使劲捶打胸口。“因为我对泰尼说过,该死的,不行,我不跟拉森打交道。 泰尼把他领来的时候,是我不让拉森走进这个屋子。我早就应该把他轰出本州。 现在他在哪儿? 现在他在哪儿? ” 我朝冈米·拉森望过去,他灰白的面孔声色不动。以前,很久以前,我刚认 识冈米时,他经营一家赌场,有一次警察把他打得死去活来。也许是因为他没有 按时交保护费。他们专揍他的脸,把它揍得一塌糊涂,简直跟没煮过的牛肉饼一 样。不过后来伤口愈合了,他知道伤口会愈合的,因此,他虽然挨揍却没有开口, 因为不吭声总有好处的。最后他得到好处。他终于成为有钱的承包商,不再是赌 场经营人。他在市政府里找到关系,他知道少开口,不传话,因此他发家致富成 了大承包商。现在,他站着默默地承受着头儿的唾骂。因为这有好处。冈米确实 有买卖人的本能,确实如此。 “我告诉你他现在在哪儿吧。”头儿说。“瞧,就在那儿。就在这间屋子里。 就站在那儿。你瞧瞧他。他真是个美人,是吧? 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吗? 他刚 出卖了他最要好的朋友。他出卖了麦克默菲。“ 拉森声色不动,仿佛是在教堂里等候祝福。 “啊,不过这算不了什么。不足为道。对冈米来说,算不了什么。” 冈米依旧态度漠然,一无表情。 “啊,对冈米来说,算不了什么。他跟加略人犹大的唯一区别是冈米除了三 十块银元以外还要点甜头。喔,冈米可以出卖一切。他出卖了他最要好的伙伴。 而我——我——”他凶猛地捶打自己的胸口,打得砰砰直响——“而我——我只 好买进,这帮混帐王八蛋逼得我非买不可。” 他安静下来,横眉怒视冈米,伸手去拿酒瓶。他倒了大半杯酒,又兑进些水。 他不搁冰块了。他喝的基本上是纯酒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连水都不兑了。 冷静庄重、大获全胜的冈米对世界上一切事物的价值了如指掌,因而精神上 充满自信与把握。他高高在上,俯视沙发上的人,等着他放下水壶。他说,“州 长,如果我们的事情已经办好了,我想我该走了。” “是啊,”头儿说,“是啊,”他把穿袜子的脚放到地上,“是啊,安排好 了,上帝啊。可是——”他站起身子,一手紧攥酒杯,狼狗似的摇晃两下,酒洒 了出来——“听着! ”他朝拉森走去,穿袜子的脚沉重地踩在地毯上,脑袋向前 伸了出去。 泰尼·达菲并不挡路,但他退让不够,或者躲闪得不够及时。总之,头儿差 点撞着他,也许真的和他相撞。刹那间,头儿没瞥他一眼便把一杯酒向着达菲的 面孔泼去,并且顺势把酒杯掉在地上。酒杯在地毯上滚了两下,但没有碎裂。 我看到酒泼到脸上时达菲的表情。他的铜盆大脸惊愕不已,这使我想起,多 年前在厄普敦野餐会上,头儿如何在台上把达菲吓得直往后退,最后掉到台下。 现在,惊愕之后,他的脸上掠过一片怒云,接着只有谦卑委屈的表情、安抚和解 的嘟囔声,“啊呀,你怎么了,干吗要这么做,头儿,你干吗要这么做? ” 头儿已经走过他的身旁,听见他的讲话后,转过身来,看着达菲说,“我早 就该这么做了。我早就该这么做了。” 他说完又朝着拉森走去。拉森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已经拿起外衣和帽子,等 着混乱收场。头儿站在他跟前,两人的身子紧挨着。他抓住拉森的前襟,把涨红 的脸凑近那张灰白的面孔。“安排好了,”他说,“是啊.一切都安排好了,不 过你——你要是少装一扇窗闩,你要是在钢骨水泥里少放一个铁片,你要是多放 一匙沙子,磕掉一片大理石,那上帝作证——老天爷作证——我就撕裂你,我就 ——”他两手抓紧拉森的衣襟,使劲向两边猛地一拉。拉森那扣得好好的一颗上 衣钮扣弹了出去,嗒地落在壁炉前面,跳动了两下。 “因为这是我的,”头儿说,“你听清楚了——这是我的医院——这是我的 ! ” 接着,四下一片沉寂,只有头儿的喘气声。 达菲紧抓着擦过身上酒水的湿手绢,带着敬畏和恐怖的神情望着他们。糖娃 视而不见,淡然处之。 拉森站着,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尽管头儿还抓着他的衣襟。我得承认冈米 真了不起。他没有吓得发抖。他的血管里流的是冰水。任何事情,无论是侮辱还 是愤怒,是暴力还是把他的脸揍得一塌糊涂,都吓不倒他。他是个真正的商人。 他知道每件物品的价值。 一张通红肥胖的面庞凑在他的眼前,他一定闻到那炽热的呼吸和酒的臭味, 但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头儿松手了。他在半空中伸开手,十指分开。他后退一 步,转身走开,仿佛那地方空无一物。他穿着袜子的脚在地毯上没有发出声响, 他的脑袋略略摇晃,令人不易察觉。 他坐在沙发里,双肘放在分开的膝盖上,前臂无力地前垂着,他呆呆地望着 炉壁里的余烬,仿佛周围没有旁人。 拉森一言不发,走到门口,打开房门走了出去,把门留了一条缝。泰尼·达 菲以胖子踮着脚尖走路的轻巧劲儿——像淹死的人九天以后浮上水面,肿胀的尸 体缓缓晃动的那种轻巧劲儿——也朝门口走去。他走到门口,扶着门的把手,转 过脸来。他的目光落在不闻不问的头儿身上,怒云再次掠过他的面颊。 我不由地想道,老天爷在上,他还是个人。他感到我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眼神里带着痛苦与无言的请求,请我原谅他的一切,要求我理解他、同情他,希 望大家不要把可怜的泰尼·达菲想得太坏,他已经尽力而为了,可别人在往他的 脸上泼脏水。难道他没有自己的权利吗? 难道可怜的老泰尼没有自己的感情和想 法吗? 接着,他追随拉森走了出去,走向夜幕。他居然把门关上,不出一点声响。 我看看头儿,他没有动静。“我赶上了看到最后一幕戏,真高兴,”我说, “不过我也得开步走了。”今天晚上税收法是肯定谈不成了。 “等一等。” 他伸手拿起瓶子,喝了一口。他现在光喝酒,不兑水了。 “我告诉他了,”他瞪起眼睛悻悻地望着我,“我告诉他,我说,你要是少 装一个窗闩,我说你要是在钢骨水泥里少放一个铁片,我说你要是——” “是啊,”我说,“我都听见了。” “——你要是多放一勺沙子,你只要干出一件事,只要一件,我就把你撕成 两片,我就撕了你! ”他起身朝我走来。他站得离我很近。“我会撕了他。”他 喘着粗气说。 “你是这么说的。” “我告诉他我会撕了他。我会的。让他干错一件事情试试看。” “好吧。” “我反正会把他撕成两半。上帝作证——”他抡起胳臂往外甩——“我反正 会把他撕成两半的。我要把他们全撕了。所有伸进脏手来的人。现在我让他们干 着,等医院造好,我就扒他们的皮。扒每个人的皮。我要收拾他们,毁了他们。 上帝作证,我一定会的! 他们把脏手插进来! 他们逼着我,他们逼着我这么干的。” “汤姆·斯塔克还有点关系吧。”我说。 他愣住了。他怒目瞪着我,我以为他要动手揍我。好半晌,他才转过身子又 朝沙发走去。他没有坐下。他俯身拿起酒瓶,喝下一大口,又瞪我一眼,含糊不 清地说,“他还是个孩子。” 我没有表态,他又对着瓶子喝了一口。 “他还是个孩子。”他无精打采地又说了一遍。 “好吧。”我说。 “可别人,”他火气又上来了,又挥起胳臂,“别人——他们逼着我干的— —我要撕了他们——我要毁了他们! ” 他又说了好半天才一头倒在沙发里。他倒下以后又含含混混地嘟囔几句. 他要收拾他们,汤姆·斯塔克不过是个孩子等等。渐渐地,他一个人越说越 轻.最后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我站着俯视他,想起不知多少年前,他第一次在厄普敦旅馆我的房间里喝醉 酒昏睡的情景。他的变化实在很大。我现在看到的不再是当年威利老表的孩子气 的胖脸。一切都变了。上帝啊,一切都大不一样了。 糖娃一直安静地坐在墙角阴影里,粗短的双腿刚刚够着地板。现在他站起来, 走到沙发边上。他低头看看头儿。 “他醉得跟烂泥似的。”我说。 他望着沙发上躺着的粗壮的人,点点头。头儿仰天躺着,一条腿伸在沙发外 边,垂在地板上。糖娃俯身抬起这条腿放到沙发上。他看见扔在地板上的外衣。 他捡起衣服,盖在头儿穿袜子的脚上,他看看我,几乎带歉意地解释道,“他可 ——可——可能着——着——着凉的。” 我捡起公文包和大衣朝门口走去。我又回头看看沙发上烂醉如泥的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