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你说过的。你说你还不如看见他死在你的脚边上。你希望出这种事情。可是 ——“他朝她走上一步——”他会玩弄你。他没事。你听见没有? 他会好的。“ “愿上帝保佑。”她平静地说。 “保佑,保佑! ”他大声嚷道,“他没事,他现在就没事。这孩子很顽强, 他能挺过来的。” 她对此不作回答,只是站着凝视他。渐渐地,他脸上的血色退了下去,他身 体伛偻,仿佛不胜负担似的。她又问道,“我能看他吗? ” 头儿没有吭声,他走回椅子,颓然倒下去。然后,他看看我说,“领她去305 号房间。”他无精打采地说道,显然不感兴趣,仿佛他是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 正在回答一位旅客关于火车时刻的愚蠢的问题。 我把她领到305 号房间,雪白的床单下,汤姆的身体就像一段木头,微启的 嘴唇艰难地呼吸着。她并没有立即走近病床。她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病床。 我以为她要昏倒了,伸出手去搀扶她,但她两腿没有发软。她走到床边,小 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摸摸汤姆的身体。她把手放在他的右腿上,就在脚踝上面,仿 佛通过接触她能汲取一些力量或者传递一些力量。这时,站在床对面的护士俯身 去擦病人额头的汗水。露西·斯塔克朝床头走了一两步,看看护士,伸出手来。 护士把纱布递给她,露西接着擦病人的额头和两侧太阳穴。她把纱布还给护 士。“谢谢你。”她轻声说。护士出于职业习惯,报以微笑、表示能理解她的心 情。这是个中年护士,长相一般,普普通通,但心地善良,她的微笑像是一道光 线暂时照亮一间舒适但破旧的客厅。 但露西并不在看这张面孔,她在端详张着嘴艰难地一呼一吸的面容。这张面 孔没有光彩。过一阵子——护士说,斯坦顿医生要过一阵子才来,到时候,她会 通知我们的——我们回到候诊室,头儿还坐着,粗壮的脑袋抵在椅子背上大花图 案的正中央。 露西坐在另一张蒙着印花棉布的椅子( 候诊室的窗台上摆着盆花,椅子套都 是印花棉布,墙上挂着水彩画,镜框是木头的,壁炉里摆着人造木柴,整个屋子 显得舒适大方,令人愉快) 。她低头凝视膝盖,偶而抬头望望头儿,我坐在靠墙 的沙发里翻阅画报,我揣测在这个舒适的小角落以外,世界照样存在,生活照常 进行。 快十一点半的时候,亚当进屋说从巴尔的摩乘飞机赶来会诊的医生由于大雾 被迫降落,但等云幕一开他马上就来。 “大雾! ”头儿从椅子里跳起来大喊一声。“大雾! 打个电话——你给他打 个电话——叫他马上就来,别管什么雾不雾的。” “飞机有雾不能飞行。”亚当说。‘ “打个电话给他——里边的孩子——躺在那儿的孩子——我的孩子——” 他没有拖长话音。他的声音兀然停止,像个沉重的物体嘎的一声刹住了,头 儿望着亚当·斯坦顿,目光充满怨恨与深深的谴责。 “伯汉姆医生会尽快赶来的。”亚当冷静地说。他默默承受着那怨恨与责难 的目光,又说,“州长,我认为你该躺一会儿。休息一下。” “不,”头儿嘶哑着嗓门说,“用不着。” “你不去躺一下对这件事没有好处。你只会消耗精力。没什么好处。” “好处,”头儿喃喃地说,“好处。”他握紧拳头,仿佛要抓住一样他抓到 过但已消失隐退的东西。 “我还是劝你躺一下。”亚当轻轻地,几乎很温和地劝说着。他转眼看看露 西,仿佛想询问她。 她摇摇头。“不,大夫,”她声音低微得几乎听不见。“我等着。我也等着。” 亚当点点头便出去了。我起身去追他。 我在走廊里赶上亚当。“情况怎么样? ”我问。 “很糟糕。”他说 “有多糟糕? ” “他昏迷不醒,而且瘫痪了。”亚当说,“他四肢无力,没有反应能力。如 果你拿起他的手,这只手软得跟果子冻一样。爱克司光片子——我们照了一张头 部片子——显示第五和第六颈椎骨骨折错位。” “到底哪儿骨折? ” 亚当伸出手,用手指摸摸我头颈后边。“这儿。”他说。 “你是说他脖子断了? ” “对。” “我以为脖子断了,人就要死的。” “一般情况下是这样,”他说,“如果骨折部位再高一些的话,那就一定送 命。” “他还有希望吗? ” “有的。” “光是能活还是完全恢复正常? ” “完全恢复正常。或者说,基本正常。但只有一丝希望。” “你打算怎么办? ” 他直瞪瞪地望着我,我发现他脸色惨白,面孔歪扭,神情紧张,仿佛被人在 头上踢过几脚。 “我很难作出决定,”他说,“我得好好想想。我现在不想谈。” 他转过身子,挺挺胸膛,沿着擦得锃光明亮、在柔和灯光下像棕色冰块似的、 塑料地板铺成的过道走开了。 我回到候诊室,发现在满屋子印花棉布椅子、盆花和水彩画中间坐着露西· 斯塔克和头儿。她绽露青筋的双手紧握着放在膝盖上,她低首凝视膝盖,偶而抬 起头,远远地望望她丈夫的面庞。他避开她的目光,一味注视着壁炉里人工木柴 发出的不带热量的火光。 午夜一点钟以后,一个护士来报告说云开雾散,伯汉姆医生的飞机又起飞了。 飞机一到,他们就会来报告的。说完她便退了出去。 头儿沉吟一下,.对我说,“去给飞机场打个电话。打听一下这里的天气情 况。叫他们找一下糖娃,告诉他我说的让他赶快上这儿来。告诉墨菲我要他赶快。 上帝啊,上帝在上——”他不说下去了,他的诅咒没有针对性。 我走下过道到一楼电话间,打电话把头儿古怪的指示传达给糖娃和墨菲。 糖娃一向把车开得飞快的,而墨菲——他是摩托车卫护队的上尉——也知道 他开车不是兜风玩。可我还是给机场打了个电话,他们告诉我起风了,云开了。 我又给墨菲留了话。 我走出电话间,迎面撞上萨迪。她一定在大厅里游荡,也许坐在暗处的一条 板凳上,因为我进来时没有看见她。 “你干吗不大吼一声,把我吓破胆,死了完事? ”我问。 “怎么样了? ”她抓住我外套的袖子连声追问。 “很糟糕。他脖子断了。” “还有希望没有? ” “斯坦顿医生说还有希望,可他并不是满脸笑容这么说的。” “他们打算怎么办? 开刀? ” “还有个名大夫从霍布金斯医院赶来会诊。他来了以后,他们会抛个硬币, 看看该怎么办。” “他说话的口气怎么样? 他是不是真的有希望? ”她还紧紧地抓着我的袖子。 “我怎么知道。”我忽然烦躁起来,使劲一拽,挣脱了她。 “如果你打听到什么消息——你知道,等大夫来了以后——你能不能告诉我 一下? ”她放开手,恭顺地问道。 “你干吗不回家,偏要像个幽灵似地躲在黑暗里吓人? 你干吗不回家? ” 她还是很恭顺地摇了摇头。 “你以前要踢他一顿,好好教训他,现在又呆在这儿不肯走,也不睡觉。你 干吗不回家? ” 她缓缓地摇摇头。“我等着。”她说。 “你真是个傻瓜。”我说。 “你打听到消息的话,”她说,“告诉我一声。” 我一言不发,转身上楼,又去和他们作伴。候诊室里的气氛没有任何变化。 过了一会儿,护士来说飞机大约再过三四十分钟到达机场。又过了一会儿, 她来说我有个电话。 “谁打来的? ”我问护士。 “是位女士,”她说,“可她不肯说她姓什么。” 我猜到打电话的人是谁,我走到楼层服务台拿起电话听筒便知道我猜对了。 电话是安妮·斯坦顿打来的。她受不了了。她没有抓住我的衣袖,因为她在离医 院有几英里的家里,可她说话的口气跟抓住我的袖子差不多。我把我知道的一切 都告诉她,耐心地回答她再三重复的问题。她向我道谢,并且因为打扰我而向我 道歉。她一直在给我住的旅馆打电话,以为我会回去的,后来她就给医院打电话。 她没有别的人可以找了。她给医院打电话打听消息,可是接电话的人不肯直说。 “因此,你明白吗,”她说,“你明白吗,我只好找你了。” 我说我明白了,我挂上电话,回去了。屋里一切如旧,没有一点变化。凌晨 四点钟,倒在印花棉布面椅子里的、一直在凝视人造木柴的头儿突然抬起头来, 神情像一条躺在壁炉边昏昏欲睡的狗听到你还没听见的声音突然抬起了脑袋。 不过,头儿并不在打瞌睡。他一直在等候着这个声音。他紧张地抬起头听了 一会儿,然后迅速地站起身。“来了! ”他粗声粗气地喊道,“来了! ” 接着我也听见了,我第一次听见远处摩托车护卫队开道汽笛的呼啸声。飞机 到了。 很快进来了一个护士,她报告说伯汉姆医生和斯坦顿医生在会诊。她说不上 要过多久他们才能提出治疗方案。 汽笛声响起以后,头儿没有再坐下。他一直站着,昂着头,倾听汽笛呜叫, 沉寂,再次鸣叫,直到呼啸声终于消失,接着他又倾听楼道里的脚步声。他没有 坐下。他开始来回走动。他走到窗口,拉开印花布窗帘,看看黑暗中的草坪,眺 望草坪以外的黑夜,雾气中一盏孤独的街灯发出幽幽的光晕。他走回火炉边,又 紧踩地板转过身子,鞋跟把地毯都揪了起来。他双手反背身后,一绺头发披在额 前,脸色阴沉,脑袋低垂着,略微有些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