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那一天,先是各种事件慢慢地接二连三地发生,接着便是仓促的结局,仿佛 一块慢慢摩擦滑动的巨大重物突然冲破最后的系泊,猛地冲了下去。那一天,我 开始还感到各种事件的逻辑联系,不时瞥见一眼这些逻辑的联系。但当各种事件 蜂拥而来,冲向结局,我只能隐隐约约地感到一点事态发展的形式。由于各种事 件缺乏逻辑的联系,由于我感到事件和人物都为难以描述的冲动所支配,整个事 态蒙上一层梦幻似的不真实感。只有在事件结束以后,在一切都过去以后很久, 我才恢复了现实感,才能把七巧板似的点滴线索捡起来,拼凑成图案。这一点并 不奇怪,因为我们知道现实不是事件本身作用的结果。现实是某一事件和过去以 及将来的事件发生关系、产生作用的结果。我们似乎提出一个自相矛盾的论点: 事件本身并不是真实,事件的真实性来自其他的事件,而这些其他事件本身却又 不是真实。然而这进一步证明我们必须肯定的事实:方向才是一切。我们只有认 识到这一点才能生活,因为我们的自我取决于这个原则。 星期一上午我一大清早便来到办公室。星期天我整整睡了一天,只起来吃了 点晚饭,看了一场无聊的电影,十点半钟便上床睡觉。我精神焕发地走进办公室, 我像一切睡足觉的人一样,感到心地澄净。 我走进头儿的办公室,他还没来。我在他办公室时,一个女秘书送进一盘堆 得高高的电报。“都是来慰问他儿子受伤的。”她说,“我们不断收到这样的电 报。” “今天一天都会有这种电报的。”我说。 这话千真万确。全州内每一个新出山的政客、县政府大楼的看门人、野心勃 勃的马屁精,要是没看到星期天的报纸,不知道他儿子受伤的话,都会在今天早 上的报纸里看到这条新闻,都会拍来电报。拍电报跟祷告一样,你说不上祷告有 什么好处,不过祷告肯定没有坏处。这些电报是整个体系的一部分。就像政客女 儿结婚要送礼,警察下葬要送花一样。既然我们讨论这个问题,我就还得说明, 花必须在安东尼奥·裘斯托的花店里订购,这也是整个体系的一一部分。 花店有个姑娘在特别档案里登记为警察下葬订购鲜花的顾客姓名,葬礼以后, 托尼会翻阅挡案:跟他手持的永远哀伤的朋友总名单相核对,如果总名单上有你 的名字,你最好订花,在为墨菲葬礼送花的名册上留下名字,而且还不要随便送 束小花。托尼是泰尼·达菲的好朋友。 女秘书摆动着裙子潇洒地走出屋时,泰尼·达菲进来了。他脸上堆满行家的 同情与殡仪馆殓葬人的阴郁表情走进屋子。但他一看见头儿不在屋里便松了一口 气,咧嘴笑笑,说道,“混得如何? ” 我说还不错。 “你见到头儿了? ”他问。 我摇摇头。 “唉,”他说,脸上奇迹般地浮现出同情与忧郁,“真够惨的。我总说这种 事是悲剧。那么好的一个孩子。那么一个清清白白、公正诚实的好孩子。真是悲 剧,毫无疑问是个悲剧。” “你用不着在我身上练习这一套。”我说。 “这对头儿是个沉重打击。”他说着摇摇头。 “留点力气等他来了再说。” “他在哪儿? ” “我不知道。” “我昨天就想找他,”泰尼说,“可他不在州长府。他们说不知道他上哪儿 了,他没回家。他去了一下医院,可我跟他错过了。他也不在旅馆里。” “看来你哪儿都找遍了。”我说。 “是啊,”泰尼说,“我要告诉他我们大家都感到难受。” 这时,农业专员卡尔文·斯泼林和几个人一起进屋来。他们都满脸哀戚。 他们看见头儿不在才稍稍放松,嚼起泡泡糖。“也许他不会来了。”斯泼林 说。 “他会来的,”泰尼宣称,“这事儿不会把他压垮的。头儿是个硬汉子。” 又进来了几个人,接着摩里塞也来了,他在休·米勒辞职以后就一直接替米 勒担任司法部长。雪茄烟雾开始在屋内弥漫缭绕。 萨迪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框,扫视室内众人。 “嗨,萨迪。”有个家伙叫她。 她没有答应。她环视屋内四周,说了一声,“耶稣基督,”便走开了。我听 见她办公室的房门关上了。 我信步走到头儿办公桌后面的窗口,俯视楼下大地。夜里下过雨,在微弱的 阳光下,青草、橡树叶子,甚至四处攀援的青苔都带有淡淡的光泽,反射在汽车 道和小径的水泥地上,闪烁着几乎难以察觉的光亮。整个世界,光秃秃的树干— —树叶早已掉完的那些树干、房子的屋顶,甚至天空都看上去苍白,洁净。 轻快,像一个卧床已久的病人感到体力恢复,并且认为自己就快痊愈。 头儿进屋时脸上并不完全是这种表情,不过多少带有这种的神情。他的脸色 并不灰白,但比平时苍白,下巴颏处的皮肤似乎有些松弛下垂。颚骨处有几道剃 刀划开的口子。眼圈灰黑,是那种皮肤擦伤而又快好的颜色。但眼睛明亮有神。 他走过接待室——地毯淹没了他的脚步声。他在办公室门口站了一会儿,大 家才发现他。聊天说笑的声音并未立即消失,而是说了一半忽然凝固,个个噤口 不言。接着人人悄没声息地慌张寻找并披戴刚才搁置一边的葬礼上的面容。接着, 调整好脸部表情以后,他们蜂拥向前,团团围住头儿,个个抢着跟他握手。他们 告诉他,他们一直要向他表示他们是何等的难过。“你知道我们大伙儿的心情, 头儿。”他们说。他说,是啊,他知道的。他说得很平静。他说,是,是,谢谢 你。 他朝写字台走去,大伙儿纷纷让道,恰似轮船从码头滑入河内,螺旋桨开始 转动时河水纷纷溅开一般。他站在桌前,拿起电报,翻看一下,又随手放下。 “头儿,”有个人说,“头儿——这些电报——它们表明——它们表明了大 伙儿对你的感情。” 他一言不发。 正在这时候,女秘书又送进一摞电报。她把托盘放在他面前的写字台上。 他两眼盯着她。接着他把手放在那堆黄色纸张上,轻轻一推,用平静而干巴 巴的口气说,“把这些垃圾都拿出去。” 女秘书把垃圾拿了出去。 整个场面顿时黯然失色。大伙儿开始慢慢走出屋子,回到一早上还没坐过的 办公转椅。泰尼要走的时候,头儿说,“泰尼,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讲。” 泰尼退了回来。我也在往外走,但头儿叫住我,说,“我要你一起听听。” 于是我找了张靠墙的椅子坐下。泰尼坐在写字台一侧的一张绿色大皮椅子里,架 起二郎腿,把包着臀部的裤子绷得紧紧的,他掏出烟嘴接上一根香烟,点着了, 然后等头儿开口。 头儿一点不着忙。他沉思片刻才抬起头来望着泰尼·达菲。但他接着便像连 珠炮似地说得很快,“我把跟拉森签订的合同取消了。” 泰尼倒抽了一口冷气,半晌才说,“头儿——头儿——你不能这么做,头儿。” “能,我可以这么做。”头儿说,他并没有提高嗓门。 “你不能啊,头儿。一切都安排好了,头儿。” “现在取消还不算晚,”头儿说,“还来得及。” “头儿—一头儿,”泰尼·达菲简直在哀泣,香烟灰纷纷落在浆烫得笔挺的 白衬衣前襟上。“你不能对老拉森说了话不算数。他是个好人,你不能这么做。 你一向做事光明正大、诚实公正。” “我可以对拉森说了话不算数。”头儿说。 “你不能——你不能改变主意,头儿。现在不行了。你现在不能改了。” 头儿猝然从桌边椅子里站起身来。他紧盯着泰尼说,“我可以任意改变很多 东西。” 沉默中,头儿绕过写字台。“就这样了,”他声音喑哑,耳语般地说道, “你可以告诉拉森去拼老命干吧。” 泰尼站起来。他张了几次嘴,舔舔嘴唇,好像要开口讲话,但每次都又闭紧 那镶了昂贵假牙的嘴巴。他面如死灰。 头儿走到他跟前,“你去告诉拉森。”他说,“拉森是你的朋友,你去告诉 他。”他用僵硬的食指捅捅泰尼的前胸。“对,”他说,“他是你的朋友,你可 以搂着他肩膀告诉他。”说完头儿咧开嘴笑了笑。我没想到他会笑。可这是一种 冷漠的、令人难受的微笑。它表明刚才说的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 泰尼走到门口,走了出去。他没有关上房门,他毫不停顿地走了出去,走过 长长的绿色地毯,最后他的身影消失了。 头儿并没有看着他走出去。他闷闷不乐地低头望着空荡荡的写字台。过了一 阵子,他说,“关上门。”我起身,关上房门。 我没有坐下,我站在房门和写字台之间,等着他说他想说的话。不管他想说 什么,他始终没说出口。他只是抬头望着我,目光单纯,略带疑问。他问道, “怎么样? ” 我不知道他要我讲什么,他希望我说什么。从那天起,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当时我可以对威利·斯塔克——当年从乡下来的威利老表,现在的头儿——说我 该说的话。但我并没有这么做。我耸耸肩膀说,“嗯,你对泰尼再粗暴都没关系。 他生来就是挨骂的命。可拉森不一样,他精明强悍。” 他望着我,仿佛想说些话,但他脸上询问神情消失了。他说,“你总得从某 件事情开始做起。” “开始做什么? ” 他打量我好一阵子才说,“算了。”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这一天就是这么开始的。我得对税收法的辅助数字进 行最后的检查。斯温顿要把法案交参议院通过。他星期六就要这些材料了,可是 我给耽误了。星期六晚上我约好斯温顿和头儿一起谈谈,可是出事了,大家没能 会面。这天上午我遇到了一点问题。我走出办公室朝头儿的办公室走去。屋里的 女秘书说他去萨迪·伯克的办公室了。萨迪办公室紧闭着房门。 我在大屋子里转悠一阵,等头儿出来,可房门一直关得紧紧的。我听见里面 有人提高嗓门说了一句话,但马上又压低了声音。 我的电话铃响了起来,我回身进了办公室。电话是斯温顿打来的,他问我该 死的为什么不把数字给他送去。于是我收拾好材料去找斯温顿,把东西给他。我 跟他谈了大约四十分钟。我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头儿已经不在了。“他去医院,” 女秘书说,“他下午才回来。” 我朝萨迪的办公室望去,心想她也许能帮我和斯温顿解决问题。女秘书注意 到我的目光。她说,“伯克小姐,她也出去了。” “她上哪儿去了7 ” “我不知道,”女秘书回答道,“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一点,伯登先生,不管 她上哪儿,她现在一定已经到了,她走得匆忙极了。”接着她意味深长地狡狯地 微微一笑——秘书们常常装出这种神~DJLIL你以为她们知道的比说出来的还要多。 她伸出涂了红指甲的、雪白粉嫩的、圆润可爱的小手梳理好脑后一绺松散的、美 丽的、金黄色的头发。她把头发梳理好,挺挺胸膛让伯登先生欣尝一下她的胸脯。 她又说,“不管她在哪儿,那儿的人未必喜欢她去,她走的时候脸色可不好看。” 说完,她甜甜一笑,表示不管她到哪儿,那儿的人一定会因为她的到来而感到高 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