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回到办公室,写了几封信,一直写到吃午饭的时候。我在州议会大厦地下 室食堂吃了一份夹肉面包,食堂就像一个欢乐的、卫生的、井井有条的、大理石 擦得锃亮的陈尸房。我遇到斯温顿,跟他闲聊了一会儿。我听从他的劝告,在午 饭以后参议院继续开会的时候去那儿旁听。四点钟左右,一个小听差走到我跟前, 递给我一张纸条。这是楼上送下来的。纸条上写道:“斯坦顿小姐来电话要你马 上去她的公寓。有要事。” 我把纸条揉成一团扔掉了。我上楼去办公室拿了大衣和帽子,叫办公室的人 通知斯坦顿小姐我已经出发去她家。我走出门外,发现下雨了。早上纯净苍白的 阳光已经消失了。 我刚一敲门安妮就打开房门,我猜她一直站在门后等着我。但是门打开时, 要不是我知道她就是安妮·斯坦顿的话,我乍一看她,也许会不认识她了。 她面色惨白,愁云满脸,形容憔悴。看得出来她哭过。你还多少知道她的眼 泪是什么样的:缓慢、稀少而痛苦,但很快忍了回去。 她两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好像要支撑住自己不至于倒下去。“杰克,”她 尖叫,“杰克! ” “出什么事了? ”我边问边把身后的房门推上。 “你得找到他——你得找到他_ 找到他,告诉他——” 她像着了凉似地直哆嗦。 “找到谁? ” “——告诉他是怎么回事——喔,不是那么回事——不是他们说得那样——” “老天爷,谁说什么了? ” “——他们说都是因为我——因为我干的事——因为——” “谁说的? ” “——喔,你得找到他,杰克——你得找到他,告诉他,把他带到我这儿— —” 我一手抓住她一个肩膀,抓得很紧,狠狠地摇了她几下。“听着! ”我说。 “别这种样子。别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安静一下。” 她不说话了,听任我紧紧地抓着她,她抬起苍白的脸庞望着我,浑身发抖。 她的呼吸浅短、急促而干燥。 过了一会儿,我说,“现在告诉我你要我找到谁? ” “亚当,”她说,“是亚当。” “我干吗要去找到他? 出什么事儿了? ” “他到这儿来说都是因为我。因为我干的事儿。” “什么事情是因为你? ” “他是因为我才当医院院长的。他这么说的。因为我干的那件事。他这么说 的。他还说——啊,杰克,他说——” “说什么了? ” “他说为他妹妹的奸夫拉皮条的钱,他绝对不挣。他说了这句话——他说了 这句话,杰克——对我说的,杰克——我想告诉他——告诉他是怎么回事——可 他把我一推,我倒在地上,他跑出去了——他跑出去了,可你得找到他,杰克— —你得——” 她又胡言乱语起来。我又狠狠摇晃她。“住嘴! ”我命令她,“别说了,要 不然我会把你的牙齿都摇掉的。” 她安静下来,软绵绵地站着,我说,“你慢慢地从头讲起,告诉我出了什么 事。”我领她走到一张椅子跟前,推她坐了下去。“现在说吧,”我说,“可别 慌慌张张的。” 她抬头望着我,好像说不出口。 “告诉我。”我说。 “他到这儿来。”她说了起来,“三点钟左右。他一进门我就知道出了件可 怕的事——今天我已经有了件可怕的事儿,可我知道这又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臂,瞪着眼睛望着我,一句话不说。我想我连问他好几遍怎么 回事,他把我的胳臂握得越来越紧。” 她拉起袖子,给我看左胳臂上的青紫伤痕。 “我不住声地问他怎么回事。他突然说,‘事,事,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接着他说,有人打电话给他,有个人——一个男人——这是他说的——打电话给 他,告诉他——告诉他我——我跟——” 她说不下去了。 “你跟斯塔克州长的事儿。”我替她把话说完。 她点点头。 “太可怕了,”她悄声说,她并不在对我说话,而是如痴如醉地对自己说。 “太可怕了。”她又说一遍。 “别说那个,接着讲吧。”我摇摇她命令道。 她清醒过来,看看我说,“他告诉他我的事儿,说这是他当院长的唯一原因, 而现在州长要撤掉他,不让他当院长了——因为他手术做坏了,害得他儿子瘫痪 了——他还不要我了——要把我踢出去——踢出去——那人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 把我踢出去——因为亚当害了他儿子——亚当听他讲完,马上赶来了,他相信了 ——他相信我——” “嗯,”我气势汹汹地责问,“关于你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不是吗? ” “他应该先问问我。”她说着心烦意乱地摆弄着两只手,“他应该在相信那 个人以前先问问我。” “他不是白痴,”我说,“事情讲得有头有尾,叫人相信。你运气够好的, 他从前没起过疑心。要不然——” 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臂,抓得我好疼。“别说了,别说了! ”她说,“你不能 说——不是那么回事——不是亚当说的那么回事——喔,他说得太可怕了——喔, 他骂我骂得真可怕——他说即使天下都是污秽的话,一个人也用不着做——喔, 我拼命想告诉他是怎么回事——不是他说的那么回事——但他使劲推我,我摔倒 了,他说他绝不为妹妹的奸夫拉皮条,别人不能这么说他——他跑出屋子,你得 找到他。找到他,告诉他,杰克。告诉他,杰克。” “告诉他什么? ” “告诉他不是像他说的那样。你得告诉他。你知道我怎么会干这种事的,你 知道出了什么事。喔,杰克——”她抓住我的袖子,使劲攥着。“不是那样的。 不是那么下流叫人讨厌的。我努力不那么做。我下流叫人讨厌吗,杰克? 我下流 叫人讨厌吗? 告诉我,杰克! ” 我看看她。“不,”我说,“你不下流不叫人讨厌。” “可是出了这样的事。这一切都发生在我身上。他走了。” “我去找他。”我说完,抽出胳臂,准备要走。 “这没什么用处。” “他会讲道理的。”我说。 “喔,我不是说亚当。我是说——” “斯塔克? ” 她点点头,又说,“对,我上那个地方去了——我们以前一直会面的城外那 个地方。他今天下午打电话叫我去。我去了,他告诉我。他要回到他妻子的身边。” “噢。真想不到。”我说。 我振作起精神,朝门口走去。“我会找到亚当的。”我说。 “找到他,”她说,“找到他。我现在只有他了。” 我走出公寓大门,步入雨幕时,暗自寻思,她还有杰克·伯登。至少,可以 当跑腿使唤。不过,我这么思索时,心地平静,毫无怨尤。 在城里不靠警察找到一个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以前当记者的时候常常这 么做,结果总靠运气和时间。但有一条规则总是首先遵循的。于是,我先去亚当 的公寓。当我看见门口他的汽车时,我想我交上了好运。我存好汽车,发现他汽 车司机座边上的门敞开着,要是有辆卡车从边上开过,很可能把门撞掉,而且雨 肯定会把车座淋湿。我走过时把车门关好,然后走进公寓大楼。 我使劲敲门。没人答理。可这不说明问题。亚当即使在里面的话,他当时的 心情也许不愿意开门。于是我转动门把手。门是锁着的。我下楼到地下室,找到 看门的黑人,编了个荒唐的故事,说我有样东西忘在亚当的房间里。他常常看见 我来找亚当,便让我进屋。我满屋子搜寻,可是找不到亚当。我发现他的电话机。 我给他的办公室打了电话,又打给医院,打给他在医学院的办公室,还给医生外 出不在家时留电话号码的总机打了电话。都没有结果。没有人知道亚当在哪儿。 说得确切些,人人都认为他在某个地方,不过这种想法总是落空。这样一来,我 就得满城去找了。 我回到街上。他没有开走汽车,有点叫人奇怪。他把汽车丢下了。一个人冒 着雨,大白天这个时候,能步行上哪儿? 或者说,晚上这个时候,因为天色已近 黄昏。 我想到了酒吧间。因为历来的传统是,男人受到了重大刺激以后,便去酒吧 间,一脚踩在栏杆上,叫上五杯威士忌酒,摆成一排,一杯接着一杯喝下去,同 时直愣愣地望着对面镜子里惨白的、备受折磨的面孔和眼睛,接着便和酒吧间侍 者议论人生,嘲笑戏弄一番。但我不能想象亚当也来这一套。可是我还是去酒吧 了。 我去了好多家酒吧。酒吧真多,你花上一辈子的时间还不能走遍全城所有的 酒吧。我先去斯莱德酒家,没有找到亚当。我叫斯莱德想法缠住斯坦顿医生,如 果他来的话。接着我又出入各种酒吧、镀镍的、玻璃砖的、石砌的、五彩缤纷的 灯光,舒适的古老的英国虫蛀的橡木家具、体育图片,滑稽的壁画、只有三件乐 器的乐队。七点半左右,我又给亚当办公室和医院打电话。他两处都不在。医院 对我说他不在的时候,我说我在为斯塔克州长打电话,州长的儿子是斯坦顿医生 的病人,他们能否劳驾再找一下。隔了一会儿,接电话的人报告说,他们七点钟 以前就一直在等斯坦顿医生,他跟另一位医生约好要一起看几张片子的,可是他 没有来。他们找过他家和他的办公室,但都没找到。还问我要不要给斯坦顿医生 留个口信,万一他来的话? 我说好的,叫他尽早跟我联系,我有要事相告。我会 在我旅馆里留话,告诉他我在哪儿。 我回到旅馆,在服务台留了话如果有人打来电话就赶快通知我。然后我去咖 啡店吃了点饭。可是没有电话。我在大厅里看报纸消磨时间。《记事报》发表长 篇社论赞扬参议院里一小撮人有勇气有胆识,反对本届政府提出的税收法,因为 这个法案将抑制本州工商业的发展。社论边上是一张漫画。画面是头儿,或者说 是一个长着头儿的脑袋但挺着硕大无朋的肚子的人,他穿一套布斯特·布朗服装, 多毛的大屁股上绷着一条小裤子。这个怪物的膝盖上放着一个大馅饼,他正从馅 饼的大豁口里掏出一个蠕动着的小东西。馅饼上标有本州两字、蠕动的小东西的 标签是劳动的公民。从头儿脑袋的嘴巴里伸出一个连环漫画家表达人物说话的汽 球。上面是:“啊,我是个多么好的好孩子啊! ”漫画下面的标题是:小杰克· 洪纳。 我接着往下读社论。它说,我们是个穷州,受不了强加给它的种种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