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这是老调重弹。每当头儿采取一些严厉的措施——通过所得税、采矿税、酒 税、等等——他们都弹这个调子。其实是钱包里的钱又少了一些。一个人的父亲 去世了,他可能会忘却,但是他永远不会忘记失去的遗产的。这是面容冷漠的佛 罗伦萨人说的话,他是我们现代世界的创始人。他说得真妙。 这是个穷州,反对派总是这样叫喊。可是头儿说,“毫无疑问,这个州里确 实住着一批穷人,可是这个州并不穷。问题是喂食的时候,谁能把前爪伸进猪食 槽。我是打算要推开几头猪,敲打几张猪嘴的。”他俯身向着人群,鼓起眼珠, 脑门耷着一绺蓬乱的头发,他举起右手向他们,也向炽热的天空追问:“你们支 持我吗? 你们支持我吗? ”于是欢呼声雷动。 反对派总是叫喊说,贪污受贿的钱更多了。“当然,”头儿懒洋洋地很自在 地说,“当然,有贪污,不过不多,正好能让轮子转动顺利,不至于吱吱发响。 你们记得这一点。凡是人拼凑的机器,没有一样不消耗能源。你发动蒸汽机或火 车头的时候,你从一块煤里得到多少能量,跟煤块里实际含有的能量相比又是多 少? 少得可怜。哼,我们比最好的蒸汽机和火车头干得还要好得多了。当然,我 周围有一群骗子无赖,不过他们都很胆小,不敢无法无天。我管着他们呢。我有 没有给本州带来好处? 我当然带来了。” 你可以把这番话称为历史代价论。一切变革都要花代价的。你应该根据收益 来勾销代价。也许在我们州里,变革只能靠正在进行的办法来实现,而本州确实 应该来一番改革。你还可以把它称为历史在道义上是中性的理论。进程本身在道 义上无所谓是好的还是坏的。我们可以评价结果,但不能} 平价发展过程。道德 品质坏的人可以办好事。道德品质好的人可以做坏事。也许一个人只有出卖灵魂 才能有力量做好事。 历史代价论。历史道义中性论。这一切都是高居于寒冷山巅的、高度历史性 的观点。也许只有天才才能持有这种观点、才能真正看到这一点。也许你得用铁 链锁在高山顶上,让鸫鹣啄你的心肝,让雷电抽打着你,你才能看见这一切。也 许只有天才才看得见。也许只有英雄才能以此作为行动准则。 我坐在大厅里,等着老是不来的电话,我不想再去思索这个问题。我又接着 看社论。这篇文章像是在打太极拳,攻击目标毫不明确,火力不猛。它是在打太 极拳,因为就在这个时刻州议会大厦里非常可能正要投票表决,大局已定,等麦 克默菲一伙把意见谈完,等到票数统计完毕,只有天仙神力,才能改变表决结果。 九点左右他们说有人打电话找我。可是电话不是亚当打来的。州议会大厦来 电话说头儿在那儿,要我马上就去。我在服务台留了话,如果斯坦顿医生打来电 话,请他打到州议会大厦,我会告诉总机接线员上哪儿找我的。接着我打电话给 安妮把找寻亚当的结果——或者说,是没有结果的消息告诉她。她口气平静而疲 乏。我坐上汽车。天又下过雨,因为路边水沟里流着一股黑水,在灯光下像油一 样闪烁发光。不过,现在雨已经不下了。 我驶近州议会大厦时看到大楼里灯火辉煌。不过,这儿在九十点钟还灯火通 明并不是件令人奇怪的事情,因为现在是州议会开会期间。我走进大楼,里面的 人真不少。议员们刚散会,正在走廊里转悠,尤其是围着摆着黄铜大痰盂的战略 要点。除了议员,还有很多别人。其中有很多记者,还有成群的围观者,他们喜 欢凑热闹,总希望重大事件发生时,他们能够在场。 我从人群里挤过去,挤上楼到头儿的办公室。他们告诉我他跟一个人下楼去 参议院了。 “税收法通过时没什么障碍,是吗? ”我问女秘书。 “别说傻话。”女秘书说。 我本想告诉她,当她躺在摇篮里吮大拇指的时候,我已经在大楼里工作了, 但我没那么做。相反,我请她留心亚当打来的电话,接着便下楼去参议院办公室。 开始,我没有看见头儿。后来,我发现他在屋子一侧,周围有几个参议员和 卡尔文·斯泼林,还有几个人礼貌周到地站在后边,他们都是些食客,都要从大 人物身上沾点光。越过头儿,我看见糖娃懒洋洋地靠在大理石的墙上,他吮着糖 块,毫无疑问,糖水正甜滋滋地顺着喉咙流下去。头儿反背着双手,低着脑袋。 他在听一位参议员讲话。 我走近人群,站在后面等待着。过了一会儿,我捕捉住头儿的目光,知道他 看见我了。于是我走到糖娃身边,说一声,“你好。” 他努力一番,终于吐出“你好”两字。他继续吮糖块。我靠在他身边的墙上, 等待看。 四五分钟过去了,头儿还低头站着,仔细倾听。他可以长时间地洗耳恭听而 不说话,让对方滔滔不绝地说着。对方口若悬河、没完没了地说着,头儿耐心等 待着看看桶底究竟是些什么货色。终于,我知道他听够了。他知道那家伙的桶底 里究竟是什么货色,或者是根本没有货色。我知道他听够了,因为我看见他突然 抬起头来注视对方。这是他听够了的表示。我挺直身子,不再倚墙。我知道头儿 要走了。 他望着那个人摇了摇头。“你这话站不住脚。”他十分和蔼地说。他嗓门比 较高,我能听见。那个家伙讲话很快,声音很轻。 接着头儿望着我,喊道,“杰克。” 我走到他的身边。 “咱们上楼吧,”他对我说,“我有话跟你讲。” “好吧。”我说着朝门口走去。 他摆脱了那群人,向我走来,在门口赶上了我。糖娃走在另一边,稍稍落后 几步。 我开口要问头儿他儿子的情况,但想想就没有发问。这种问题很不合时宜, 而且问了也没用。于是我们穿过走廊,向大厅走去。我们要在这儿乘电梯上他的 办公室。一些在走廊里闲荡的人稍稍后退,向他致意,“你好,州长,” “嗨,头儿。,,头儿只是点头致意。还有些人,没说话的那些人,则转动 脑袋看着头儿走过去。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他在这条走廊里至少 走了有一千次,也许差不多一千次了,有人跟他打招呼,有人用目光送他走过闪 闪发光的大理石地面。 我们来到大厅。穹顶下,辉煌的灯火照耀着一排排塑像,它们带着政治家的 尊严站在台座上,标志着这个地方的不同阶段。灯火还照耀着四下走动的人群。 我们沿着东墙,走向电梯间。我们走近莫法特将军( 与印第安人英勇作战的伟大 战士,成功的地产投机商,本州第一任州长) 塑像时,我看见有个人影靠在台座 上。 那是亚当·斯坦顿。我发现他浑身上下衣服湿透,半条裤管沾满泥泞。我明 白那辆空汽车是怎么回事了。他丢下汽车,冒雨步行。 我看见他时,他正向我们这边探望。但他注意的是头儿,他并没有看我。 “亚当,”我叫他,“亚当。” 头儿转身向亚当走去,他伸出手准备和他握手。“你好,大夫。”他伸出右 手。 一时间,亚当站着纹丝不动,好像要拒绝跟走近身边的人握手。接着,他伸 出手来,他伸手时,我感到一阵欣慰,心想:他跟他握手了,他没事了,他没事 了。 我看见他手上的东西,我认出那是什么东西,但我的思想和神经没来得及作 出反应,便看到手枪枪口吐出两朵淡黄色的火花。 我没有听见枪响,因为枪声消失融化在我左侧更为断然的一连串枪声之中。 亚当伸着右手,倒退一步,向我射来谴责而憔悴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我。又响起 了一阵枪声,他倒在地上,但他仍然凝望着我。 一片惊人的沉寂,我冲向倒下去的亚当。接着我听见大厅某处一个女人的尖 叫声,纷乱的脚步声和七嘴八舌的说话声。亚当胸前鲜血喷涌。他胸前一排子弹 孔。整个胸膛打烂了。他已经断了气。 我抬起头看见糖娃,他手上的枪管还在冒青烟,右边,靠近电梯,一个公路 巡逻警察的手里也拿着一管枪。 我没有看见头儿,我想:他没有打中他。 但我错了。我这么思忖着,四下寻视时,糖娃哨啷一声扔下自动手枪,发出 一声窒息的、野兽似的呼喊,冲到莫法特州长座像后边。 我把亚当的脑袋放在大理石地板上,朝塑像后边走去。我得使劲把人推开, 他们都拥了上来。有人大声叫喊,“让开,让开,让他有点空气! ”可是人们还 是从大厅的四面八方,从走廊里不断涌向出事地点。 我挤进人群,发现头儿坐在地上,他喘着粗气,眼睛直视前方。他两手捂着 身子,捂着心口下面靠中间的地方。我看不出他受伤的样子。接着我看见他两个 手指中间渗出一点血水,就是一点点血水。 糖娃俯下身子,哭哭啼啼,结结巴巴地想说话。他总算把话憋出来了。 “疼——疼——疼得——厉——厉害吗,头儿——疼——疼——疼——疼吗 ? ” 头儿并未死在大厅的穹顶下面。事实上,他活了好一阵子,死在一张干净、 雪白、消过毒的病床上,享尽了科学的一切益处。有几天,他们宣称他不会死的。 他伤势很重——他体内有两颗直径0 .25英寸的铅弹,亚当孩提时代就有的玩具 手枪里的铅弹——但可以动手术,而且他身体强壮。 于是我又一次坐在摆着盆花、挂着水彩画、暖洋洋的壁炉里架着人造木柴的 候诊室。开刀的那天早上,露西·斯塔克的一个姐姐来陪伴她。头儿的父亲斯塔 克老人身体虚弱,不能离开梅逊市。露西的姐姐比她年纪大得多,穿一身乡间人 们常穿的黑衣服,蹬一双高统系带黑皮鞋。你一眼便知道她是个意志坚强、通情 达理的女人,她饱经风霜而且知道如何帮助别人承受打击。你只要看看她那双呈 方形的、略微发红的、粗糙的、指甲剪得很平整的大手,便知道她懂得如何对付 一切。她走进医院候诊室,对里面摆设的盆花和人工木柴老练地、挑剔地,但不 轻蔑地巡视一番,仿佛她是个飞行员正走进驾驶室开始接管一切。 她严峻地、腰板笔直地坐在椅子里,她坐的不是蒙着印花棉布的软椅子。 她决不允许在陌生的房间里,在大白天哭哭啼啼流露感情——大白天里每天 都要做早饭,照料小孩,送男人出家门。伤心哀叹自有一定的时间和地点。等一 切过去了以后,等她把露西送回家,她会把她安置在一间拉上窗帘的屋子,在她 前额放上一块洒了醋的布,然后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说,“宝贝,你想哭的话, 现在就哭吧,哭完你会好受一些,哭完了,你好好躺一会儿,我就坐在这儿,我 不会离开你的,宝贝。”可这一切要以后再说。现在,露西不时偷眼瞥看她姐姐 那刻满深深的皱纹的脸庞。这张脸上并不充满同情,但它似乎具有露西寻找的一 切。 我坐在沙发里翻阅那几本旧画报。我觉得我坐在那儿很不合适。但是露西叫 我来。“他会要你在场的。”她说。 “我可以在楼下大厅里等着。”我说。 她摇摇头。“上楼来吧。”她说 “我不想碍你的事。你说你姐姐会来的。”我说。 “我要你来。”她说。于是我便坐在候诊室。但我觉得,尽管不大合适,这 总比耽在大厅里,跟那些新闻记者、政客、好打听事儿的人混在一起要好得多。 手术时间并不很长。他们说手术很成功。送口信的护士刚说手术很成功,露 西就倒在椅子里,进发出一声撕裂似的抽泣。她姐姐听了也似乎略为松一口气, 但她瞪了露西一眼,“露西,”她喊了一声,嗓门不高却很严厉,“露西! ‘’ 露西抬起头,看到姐姐责备的眼光,很恭顺地喃喃道,“对不起,艾莉,对 不起。我只是——只是——” “我们必须感谢上帝。”艾莉宣称。她轻快地站起身,仿佛马上就要出去感 谢上帝,免得忘了。然而她转向护士。“她什么时候能见她的丈夫? ”她问道。 “还得过些时候。”护士说,“我说不上究竟多少时候,反正还得过一阵子。 如果你们稍等一下,我可以打听了告诉你们。“她朝门口走去。她在门口转 过身子问道,”要不要我给你们拿些吃的? 来点柠檬水? 还是咖啡? “ “你真好心,真考虑周全。”姐姐说,“但我们早上不在这个时候喝东西,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