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护士退了出去,我也乘机告退出屋。我下楼去西蒙斯医生的办公室。手术是 西蒙斯医生做的。我在医院里认识他。他是亚当的朋友——差不多可以说是亚当 的朋友,因为亚当从来不跟人结为至交,除了我以外,而我不足为数,因为我是 他年轻时代的朋友。我在医院里认识西蒙斯医生。亚当介绍我们认识的。 西蒙斯医生身体干瘦,头发灰白,正坐在办公桌前往一张大卡片上写东西。 我请他写完再谈。他说他快写完了,护士拿起卡片,放进档案柜,他转过身 子接待我。我问他州长的情况如何。他说,手术很成功。 “你是说你把子弹取出来了? ”我问。 他冷冷地微微一笑说,不仅如此。“他有希望,”他说,“他身体很结实。” “他身体是很结实。”我表示赞同。 西蒙斯医生从书桌上捡起一个小信封,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手心里。“不管人 有多结实,他们不能吃下太多的这种东西。”他说着伸开拳头,让我看手心里的 两颗小子弹。直径0 .25英寸的铅弹够小的了,可是这两颗看上去还要小,比我 记忆中的要微小得多。 我从他手里拿起一颗子弹,细细观看。这是一颗小小的变了形的铅弹。我捏 着子弹,想起从前,我们都是孩子、都住在埠头的时候,亚当和我常常对着一块 松木板打靶,我们有时用小刀把子弹从松软的木板里挖出来。有时候挖出来盼子 弹并不比手上这颗更为变形。木头真软。 “王八蛋。”西蒙斯医生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我把子弹还给他,我下楼来到大厅。大厅里人影稀少。政客们早走了。只剩 下两三个新闻记者在等候最新消息。 当天没有什么新进展。第二天也没有。头儿似乎恢复得不错。但是第三天他 的病势开始恶化。伤口感染。发展得很快。西蒙斯医生没说什么,但我从他的脸 色看出来,头儿已经没有指望了。 那天晚上,我到医院不久,正要上楼到候诊室去看看露西,便听说头儿要见 我。他们说,他精神好一些了。 我看见他病容满脸。脸上瘦得没有肉,皮肤像老年人一样松垮下来。他看上 去就像在梅逊市的斯塔克老人。他面如死灰。 他惨白的面庞上,眼睛仿佛蒙着一层阴翳,似乎并不认识我。但我朝病床走 去时,他的眼睛紧盯着我,微微明亮了一下。他嘴角抽动一下,无力地表示他在 微笑。 我走近病床。“你好,头儿。”我说着在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他费劲地举起平放在床单上的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勉强作出个敬礼的姿势, 又无力地垂下。牵动他嘴角的肌肉失去了力量,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皮肉重新 松弛。 我挨着病床站着,低头望着他,想说上几句话。可我的脑子就像在太阳下晒 得很久的海绵,挤不出一点水分。 他开口了,声音低微,犹如耳语。“我想见见你,杰克。” “我也想见你,头儿。” 他好一阵子没有说话,但他望着我,眼睛里微微闪动着一丝光亮。后来他开 口了,“他为什么这样对待我? ” “喔,该死的,”我脱口而出,嗓门很高,“我不知道。” 护士瞪我一眼,以示警告。 “我从来没有亏待过他。”他说。 “对,你从来没有亏待过他。” 他又沉默了。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了。后来,他说,“他是个好人。大夫是个 好人。” 我点点头。 我等待着。但他看来不会再说什么了。他的两眼凝视天花板,我说不上他是 否还在呼吸。终于,那双眼睛又转向我,它们缓慢地转动着,我简直觉得我听得 见眼珠在眼眶里旋转时微弱而艰难的吱嘎声。但他的眼睛又闪烁光亮。他说, “事情本来可以完全两样,杰克。” 我又点点头。 他振作起来。他甚至似乎想努力抬起头来。“你得相信这一点。”他声音喑 哑地说。 护士走上前来,意味深长地看看我。 “对。”我对床上的人说。 “你得相信,”他又说,“你得相信这一点。” “好的。” 他看看我,一瞬间,他的目光像从前一样,坚定、搜索、盘问、要求很高。 可他开口说话时,却有气无力。“事情本来可能完全两样,”“他低声说道,” 如果没出事的话,可能——会两样的——可能不一样的。“ 他虚弱已极,费尽力气吐出最后几个字。 护士向我打个手势。 我弯腰握住他放在床单上的右手。手软弱无力。 “再见,头儿,”我说,“我还会来看你的。” 他没有回答。我不敢说他还认得我。我转身出屋。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的时候,他去世了。葬礼的规模极大。城里挤满了人, 各种各样的人,县政府大楼里的骗子、乡野村民、从来没见过人行道的乡下人。 他们都带了老婆来。州议会大厦四周的空地,一直到远处的街道都挤满了人, 天上下着毛毛雨,树上、电线杆上架着的扩音器哇啦哇啦直喊,令人作呕。 棺材从州议会大厦高高的台阶上抬了下来,装上了灵车,州警察和骑警驱散 人群,开出一条道路,送葬队伍便向着墓地缓缓驶去。人群乱哄哄地随后跟着。 在墓地,他们拥上草地,乱踩乱踏,践踏坟墓,踩倒灌木。好几块墓碑被挤倒, 摔碎了。葬礼结束以后两个小时,警察才把墓地的人群清除完毕。 这是我一周之内参加的第二个葬礼。第一个葬礼的场面迥然不同。那是亚当 ·斯坦顿的葬礼,是在伯登埠头举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