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极为客气地说,“劳驾,您能否告诉我怎么才能找到伯克小姐。我非常感 谢。” 我等了几分钟,等她去打听。 “伯克小姐在米莱特疗养院。”那位接线员说道。 墓地和医院:我又受到生老病死的冲击,我想道。 然而米莱特疗养院并不像医院。我在离城二十五英里的地方驶下公路,缓缓 地驶入通往疗养院的车道。我发现它跟医院大不一样。车道两旁是高大的百年大 橡树,大道上方枝桠交叉,绿阴浓遮,形成壮丽的穹棱,钟乳石似的青苔从树上 悬挂下来,散发出水似的绿莹莹的洞穴般幽光。距离相当的橡树中间是一座座古 典的、大理石雕像——披着衣服的、没披衣服的、男的、女的,这些雕像久经风 吹雨打,落叶的污染和地衣的侵蚀,看上去仿佛是从阴暗的黑绿色腐殖土里生长 出来的——他们带着老牛似的淡淡的痛苦、迟滞、淡漠而毫不惊讶的目光凝视过 路的行人。这些大理石雕像的目光一定是精神病患者入疗养院后的第一阶段治疗。 它们好像是涂抹在心灵的炽热的脓疱和干涩的搔痒上的清凉油膏。 精神病患者在大道尽端到达疗养院,白色的石柱以内便是优雅的宁静。因为 米莱特疗养院是所谓的休养所。它是一百年前由一位花钱如流水的棉花大王为了 虚荣与爱而建造的。他为他的家宅在巴黎买了一船帝国家具,又在罗马为林阴大 道购买了一船闪亮的大理石雕像。他很可能长了一张像给刀斧砍凿过的松柏似的 面庞,但浑身上下没有一根神经。现在,这种人的后代,以及那些有足够钱财( 格兰特或柯立治总统任期内挣来的钱财) 可以自认是这些人后代的人,纷纷带着 他们的抽痛、痉挛、抽筋和流脓的疮伤来到这里,在高大宽敞的房间里休养,吃 着龙虾奶油浓汤,倾听心理医生的安抚,慢慢地淹没在医生的开阔的、镇定的、 褐色的、水汪汪的、深不见底的眼光之中。 我为了获准同萨迪见面,跟医生作了一分钟的交谈,差一点就为这样的目光 所淹没。“她很难医治。” 萨迪斜靠在窗边的一张长躺椅上,窗户俯视通向湖沼的一块草地。她的短发 蓬乱,脸色惨白,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越发像满是枪眼的、小孩打靶玩的美杜莎 石膏像。然而,这是一副扔在枕头上的面具,即使那双眼睛也是面具的眼睛。 它们不属于萨迪·伯克。它们不再是燃烧的火焰。 “你好,萨迪,”我说,“我来看看你,我希望你不讨厌我。” 她用那对没有生气的眼睛打量我片刻。“无所谓。”她说。 于是我坐了下来,把椅子拉得靠近她一些。我点上一根香烟。 “你近来怎么样? ”我问。 她向着我转过脑袋,又仔细地打量我一番。一瞬间,她的眼睛闪烁明亮,犹 如微风掠过余烬。“听着,”她说,“我活得不错。我为什么不能活得不错? ” “那好极了。”我说。 “我上这儿来并不是因为我有病。我来是因为我太累了。我想休息一阵。 我对那该死的医生就这么说的。我来休养因为我太累了,‘我不要你在我身 上浪费时间,不要你来跟我谈心,交换心里的秘密,试探我是否梦见过红色的救 火车。’我说,‘我要是说些秘密给你听的话,能叫你听得目瞪口呆。不过我是 来休息的,我不要你来打扰我。’我说,‘我对好些事情都腻烦了,我对好些人 都实在腻烦了,其中也包括你,大夫。“’ 她用胳臂撑起身子望着我。接着她说,“其中也包括你,杰克·伯登。” 我没有吭声也没有挪动身体。于是她倒在躺椅上,沉思起来。 香烟快烧着我的手指,我又点上一根。我说,“萨迪,我想我理解你的心情, 我不想旧事重提,但——” “你对我的心情一点都不知道。”她说。 “也许——多少有点了解。”我说,“不过我来是想问你一个问题的。” “我以为你是实在太喜欢我了,所以才来看我。” “确实,”我说,“我很喜欢你。我们共事很久,一向相处得很好。不过, 这不是——” “是啊,”她打断我的话头,又用胳臂撑起身子,“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人 都相处得很好。喔,耶稣啊,实在太好了。” 我等她再一次倒下身子,转过脸去眺望窗下草坪外的湖泊。一只乌鸦掠过湖 对岸凌乱的柏树上方的明亮的天际。乌鸦飞远了。我说,“亚当·斯坦顿杀死了 头儿,但他不是自己想到要打死他的。有人给他灌输了这种想法。这个人知道亚 当的为人,对他接受医疗中心的职务的内情知道得很清楚,还知道——” 她似乎并不在听我说话。她在观看乌鸦飞过的凌乱的柏树上方明亮的天空。 我略一迟疑,看看她的脸色,又接着讲下去,“知道头儿和安妮·斯坦顿的关系。” 我说完这两个名字,又停下来看看她的脸色。但她的面部毫无表情,只是显 得十分倦怠、十分疲惫,对什么都毫不在意,漠不关心。 “我发现一个线索。”我继续说道,“那天下午有个男人打电话给亚当,告 诉他头儿跟他妹妹的关系。还讲了些别的事情。你能猜想都是些什么内容。他气 疯了。他跑去看他的妹妹,叱斥她,而她并不否认。她不是那种会否认事实真相 的人。我猜她对保守秘密厌烦了,简直很高兴不必再保密下去,她——” “是啊,”萨迪头也不回地说,“告诉我安妮·斯坦顿多么崇高,多么高尚。” “对不起,”我觉得脸上一阵发热。“我说得是有些离题了。” “我看你确实有些离题太远了。” 我等了一会,又说,“那个给亚当打电话的人。‘你对这人是谁有什么想法 吗? ” 她仿佛在默默思考这个问题。如果她听见的话,因为我说不上她是否听见了。 “你有想法吗? ” “我没有想法。”她说。 “没有? ” “没有。”她仍然避开我的目光。“我用不着有什么想法。因为,我知道。” “谁? ”我追问道,“谁? ”我站起身子。 “达菲。”她说。 “我知道是他! ”我大声高喊。“我早就应该想到了。只能是他。” “如果你知道是他,”她说,“你该死的上这儿来打扰我干吗? ” “我得证实一下。我得知道,知道得十分确切,我——”我停住了。我站在 长躺椅一头,低头注视阳光照射下她转过去的脸庞。“你说你知道是达菲打的电 话。你怎么知道的? ” “上帝诅咒你,杰克·伯登,上帝诅咒你。”她说话的口气疲乏不堪。她转 过脸来望望我。她一边看着我一边坐起身子。她忽然用一种不再是疲乏的,而是 十分愤怒激烈的口气大声说道,“上帝诅咒你,杰克·伯登。你干吗要上这儿来 ? 你干吗老要把水搅混? 你为什么不能让我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你为什么要来管 我? 为什么? ” 我逼视她的双眼,她的面孔因痛苦而扭曲,她的眼睛狂野而火辣辣地。 “你怎么知道的? ”我轻声追问道。 “上帝诅咒你,杰克·伯登,上帝诅咒你。”她像背应答祷文似地连声说道。 “你怎么知道的? ”我问道,嗓门更低了——几乎是悄声耳语——我向她俯 下身子。 “上帝诅咒你,杰克·伯登。”她说。 “你怎么知道的? ” “因为——”她开口了,迟疑一番,像发烧的孩子十分疲惫无力地摇了一下 脑袋。 “因为? ”我紧紧追问。 “因为,”她颓然倒在长躺椅的靠垫上,“我告诉他的,我叫他这么做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一点我并未想到。我双腿发软,好似气压千斤顶慢 慢地把汽车降到地面,我坐倒在椅子里。我坐着,萨迪躺着,我呆呆地望着她, 仿佛从来没有看见过她。 过一会儿,她说,“别这么盯着我看。”可是她口气平淡,没有火气。 我一定还是死死地盯着她,因为她又说,“别这么看着我。” 我感到嘴巴在动,听见我仿佛自言自语的声音,“你杀死了他。” “对,”她说,“对,我杀死了他。他要把我一脚踢开,永远踢开。我知道 这下他永远抛弃了我。为了那个露西。我为他那么卖力气。我造就了他。我告诉 他我会帮他忙的。可他对我微微一笑,笑得叫人讨厌,好像他要当耶稣。他握住 我的手,请我理解他——理解他,耶稣啊! ——当时,我忽然明白我要杀了他。” “你杀死了亚当·斯坦顿。”我说。 “啊,上帝啊,”她低声说,“啊,上帝啊。” “你杀死了亚当。”我又说一遍。 “喔,”她低声说,“我还杀死了威利。我杀死了他。” “是的。”我点头表示同意。 “喔,上帝啊。”她说完,躺着仰望天花板。 我打听到我所要打听的一切。但我呆呆地坐着。我连香烟都没有点。 过了一阵子她说,“到这边来。把你的椅子拉过来。” 我把椅子搬到长躺椅边上,等她开口。她避开我的目光,但颤颤巍巍朝我伸 出右手。我握住她的右手,她仍然凝望天花板,午后的阳光无情地照着她的脸庞。 “杰克。”她终于开口了,但她仍然躲避我的目光。 “嗯? ” “我告诉了你,我很高兴。”她说,“我知道我得告诉一个人。总有一天我 会说的。我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可我没有人可告诉。一直到你来了。因此,我恨 你上这儿来。你一走进门口,我就知道我得告诉你。我说了,我感到高兴。现在 谁知道了,我都不在乎。我也许不像那个斯坦顿女人那么高尚,那么崇高。 但是我很高兴,我终于说了出来。“ 我无言以答。我只是又坐了一阵子,默默无言地握着萨迪的手,她似乎希望 我握住她的手,我越过她,眺望窗外的湖沼,小湖曲曲弯弯,环绕着远处岸边挂 满青苔的蓬乱交叉的柏树和修剪整齐的草坪。这是一片海藻杂生的湖水,充满着 沼泽、丛林和黑暗的气息,蕴含着它们所代表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