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突然,在星空下,我好像是个美食家,吃饱了从汤到点心的全席大餐,点起 一根哈瓦那雪茄,觉得自己善良公正,实在非同凡俗。然而,突然这一切感 受都消失了,只有从苍老疲惫的胃部涌上嗓子眼里的一股黄腻腻的酸味。 三天以后,我收到萨迪·伯克寄来的挂号信。信上说: 亲爱的杰克: 为了不使你认为我言而无信,现随信附上我答应要写的供述。我找了连署入、 公证人,把供述尽量写得十分明确,无可挑剔。这供述是你的了,随你怎么使用 它。我说的是真话。我说了,它是你的宝贝。 至于我,我打算离开这儿。我指的不光是离开这个又像是老人院又像是精神 病院的地方。我打算离开这个城市,这个州。我呆在这儿受不了,我要撤走了。 我要到很远的地方去,要走很久,也许有个地方气候会好一些。但我的表亲( 西 尔·拉金太太,卢梭大街233l号) ——我身边就算她还是个亲戚——不时会收到 我的地址的。如果你想跟我联系的话,可以写信给她,让她转交。不管我到哪儿, 我都会照你说的去办。如果你要我来,我就来。我不想让你认为我回避责任。不 管谁知道这些事,我都不在乎。关于那件事,我会照你说的办的。 然而,关于那件事,你如果听我劝告的话,你最好别去管它。这并不是因为 我喜欢达菲。我希望你好好训斥他,吓得他屁滚尿流。但我还是劝你别去管它。 首先,你不可能诉诸法律。其次,你如果用作政治宣传,你最多使他不能连任。 你跟我都知道,他连提名当候选人的希望都没有。那伙人不会提他当候选人的。 因为,即使用他们的标准来衡量,他们都知道他是个大傻瓜。他不过是头儿身边 的一样东西而已。公布这份材料不会伤害那帮人的,只不过给他们一个借口使他 们把达菲赶下台。如果你想惩罚那伙人的话,你得让他们自掘坟墓,头儿去世了, 那伙人肯定会自取灭亡的。第三,如果你公布这份材料,那个斯坦顿女人的日子 一定很不好过。她也许像你说的那样既高尚又崇高,她会要你公布材料的。可是 你如果这么办的话,你就是个大傻瓜。她也许已经要忍受很多痛苦。如果让她再 受折磨,因为你异想天开,以为你是曾经获得二十一个记功章的童子军,而她是 圣女贞德,那么你便是个大傻瓜。如果你告诉她的话,你还是个傻瓜,除非你多 嘴多舌已经告诉了她。看来你大概已经说了。我并不想声明她是我的好朋友,不 过,我说她的烦恼够多了,你最好给她一个喘口气的机会。 请记住,我不想逃避责任,我只是提出些忠告。 别泄气,别惹事。 你的忠实的, 萨迪·伯克 我看了一遍萨迪的供述。该说的她全写上了,每一页上都有她的签名和连署 人的签字。我把供词折好收起来。这份供词对我来说一无用处。这并不是因为萨 迪作了那番劝告。她的信写得很有道理。关于达菲和那帮家伙的那几句话很有道 理。但我本人发生了变化。去他们的,我想我对这一切都厌烦了。 我又看了一遍她的信。原来萨迪认为我是个曾经获得二十一个记功章的童子 军。不过,这不是什么新闻。我见到达菲,在星空下漫步的那个夜晚,我用过更 难听的话骂过自己。然而,它触到我的疼处,使它一阵阵地抽痛。伤口抽痛得很 厉害,因为我明白它不再是秘不为人所知的伤口。萨迪很清楚这一点。 她看透了我。她对我了如指掌。 幸而我还有一点聊可解嘲的自慰;至少我没有等着她来看透我。那天晚上我 兴高采烈地走在街上,以自己是个英勇有功的童子军而沾沾自喜,突然一股黄腻 腻的酸昧涌上嗓子眼——就在那个时候,我把自己看透了。 我看到了些什么? 我看到这一点:当我了解到是达菲杀害了头儿和亚当,我 感到干净纯洁,我斥责达菲时,觉得自己无比高大,因为我认为我没有责任。 达菲是恶棍,而我是报仇雪恨的英雄。我很粗暴地对待达菲,我自己则飘飘 然,满脑子崇高的思想。突然,出了一件事,我嘴里一股黄腻腻的酸味。 这件事发生了:我突然问自己,为什么达菲那么有把握,认为我一定会替他 卖命。突然,我眼前浮现出墓地门口那个狂妄自大的记者的眼睛以及所有用那种 眼光打量过我的人。突然,我知道我一直努力在踺达菲成为我的替罪羊,使自己 和达菲有所区别;于是那顿百万美元的英雄主义的美餐把一股黄腻腻的酸味冒上 来涌上喉咙口,我觉得自己像头陷在泥塘里的公牛,粘在毒蝇纸上的小猫,给截 住了,缠住了,粘住了,陷住了,无法脱身。我并不是再度看到我和安妮。斯坦 顿曾经串通一气,把威利·斯塔克和亚当·斯坦顿拉在一起使他们唇齿相依,并 且把他们送上绝路。我的心情要复杂得多。我仿佛觉得自己陷入一个更为可怕的 阴谋,我无法了解其意图。我刚才经历的情景仿佛是一场恐怖而可笑的滑稽剧, 我不了解它的目的所在,我看不见它的观众,但我知道他们在黑影中不怀好意地 嘲笑着。剧中的泰尼·达菲仿佛在慢慢地、兄弟般地向我挤挤他的金鱼眼睛;我 知道他早就了解那梦魇似的真理:我们俩是孪生兄弟,我们比博览会游艺场里的 肉、骨、血相连的可怜的连体怪人还要亲密地、可怕地连接在一起。我们永世相 连,不可分割,我永远不能仇恨他而不仇恨自己,我也永远不可能爱自己而不爱 他。我们是在永恒的永远警戒的眼睛下受到我们必须崇拜的大抽搐的神圣祝福而 结合在一起的。 我像耶头公牛和小猫那样喘息挣扎,酸味烧得我嗓子里直难受。这便是一切。 我恨一切的事物,所有的人;我恨自己,恨泰尼·达菲,恨威利·斯塔克,还恨 亚当·斯坦顿。我在星空下不偏不倚地说,让他们都见鬼去吧。他们在我看来长 得都一样。我看上去跟他们也一模一样。 我这种情绪延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我没有回埠头。我不想见安妮·斯坦顿。我连她给我的信都没拆启。她的信 就在我的镜台上面,我天天早上都看见它。我不想见任何我认识的人。我在城里 游荡,坐在房间里,坐在我从来没去过的酒吧间,坐在电影院的前排认真地欣赏 银幕上巨大而扭曲的形象——它们指手划脚,又打又抓又拉,发表一些严正声明, 使你想起一切你记得的事物。我还在公共图书馆的报刊阅览室里一坐就是几个小 时。报刊阅览室就像火车站、教堂和公共厕所一样,得了上呼吸道感染的老人和 穷鬼常常去那儿翻阅向他们介绍他们生活多年的世界的报刊杂志,或者去坐着喘 气,呆呆地望着灰色的雨水顺着头上的大窗户框子往下流。 我在图书馆的报刊阅览室里遇到了糖娃。我从来没有想到会在报刊阅览室里 看见他,乍一开始,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不过确实是他。他的大脑袋低垂 着,仿佛细小的头颈支撑不住脑袋的重量,头发过早秃落的地方,头皮极薄,呈 新生婴儿的皮肤似的粉红色。皱巴巴的蓝哔叽衣袖子里伸出两只短胳膊,颇为对 称地放在桌上,就像肉店柜台上塞得鼓鼓的两条乡制香肠。苍白丰满的双手随便 地握着拳头放在漆成黄色的橡木桌子上。他在看一本画报。 突然一只手,他的右手,以我熟悉的、敏捷迅速的动作,落到桌子下面,我 猜,伸进了外衣的口袋——拿出一块方糖放在嘴里。他那敏捷的动作提醒了我, 我捉摸他是否还带着手枪,我看看他左手肩膀的下面,但我说不上他是否有枪。 糖娃的蓝哔叽外衣永远比他的身材大一号。 他确实是糖娃,可我不想见他。他一抬头便会看见我。我乘他全神贯注看画 报的时候向门口走去。我很快地走到另一边几乎走出了他的视线范围,但他忽然 抬起头来,我们四目相视。他站起身向我走来。 我点了点头,可以算是认出他、在跟他打招呼——相当冷漠,拒人于千里之 外的招呼——也可以算是要他跟我出大厅好好谈一谈的表示。他以为我要他出去 谈谈,便随我出屋。我并未在门口等他,我走过大厅来到通往主楼的楼梯口( 公 共图书馆的报刊阅览室总是在地下室附近、男厕所边上) 。也许他会因我多走这 段距离而有所醒悟。但他一无察觉。他轻轻地走过来,他的上衣皱皱巴巴,宽大 的蓝哔叽裤子像个布口袋似地垂挂在臀部,他脚登一双黑色软皮方头皮鞋。 “你——你——你——”他开口了,他的面孔开始痛苦地、带歉意地扭曲起 来,唾沫四溅。 “我挺好的。”我说,“你近来怎么样? ” “还——还——还——行。” 我们站在公立图书馆里灯光暗淡的、肮脏的地下室过道里,脚边水泥地上都 是烟蒂,身后便是男厕所的大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干纸、灰尘和消毒剂的味道。 这是上午十一点半左右,外边灰朦朦的天空像座湿透的旧天篷,淅淅沥沥滴个没 完。我们互相打量着,彼此明白对方在图书馆避雨是因为他无处可去。 他把脚在地板上蹭来蹭去,他看看地板、又抬头看看我。“我——我——我 可——可——以找——找——找到工作的。”他十分认真地说。 “当然。”我不太感兴趣地说。 “我——我——我——我就是——不——不——不想干。一时还——还不想 干。”他说,“我——我——不大想——想——想找工作。” “当然哕。”我说。 “我——我——我还攒——攒——攒着点钱。”他颇含歉意地说。 “当然。” 他上下打量我。“你——你——你——你——有工作吗? ”他问。 我摇摇头,也想像他刚才那样替自己辩护,说我想找的话,还是找得到工作 的。我可以坐在泰尼办公室边上的讲究的办公室里,把脚跷在桃心木的写字台上。 如果我愿意的话。这个想法夹杂着一时的疲乏的自我嘲弄掠过我的脑际,我突然 看到一道闪光,听见一声响雷,我看到上帝放在我眼前的东西。达菲,我想,达 菲。 我面前站着糖娃。 “听着,”我站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向他凑过身子,“听着,你知道是谁杀死 头儿的? ” 他抬起头来看我,细脖子上的大脑袋略略向一侧歪斜,脸部开始痛苦的抽搐。 “知道,”他说,“知道——那个王八蛋,我——我——我打死他了。” “对,”我说,“你打死了斯坦顿——”我想起很久以前生龙活虎似的而现 在已经不复存在的亚当·斯坦顿,心中一阵刺痛,我痛恨眼前这矮小畸形的可怜 虫——“对,你打死他了。” 大脑袋慢慢地、无力地晃了一下,他重复说,“我——我——我打死了他。” “不过,假设你并不知道,”我凑过身子说,“假使斯坦顿后面还有人,策 动他杀死头儿的人。” 我让他慢慢体会我的话,我看着他的脸不断抽搐,可他说不出话。 “假如,”我接着说,“假如我告诉你这人是谁——假如我拿出证据来—— 你打算怎么办? ” 突然他的脸颊停止抽搐,变得像新生婴儿一样光滑宁静,不过这是那种极度 紧张以后的一时的光滑与宁静。 “你打算怎么办? ”我逼问他。 “我就宰了那个坏蛋。”他说。他一点不口吃。 “他们会绞死你的。”我说。 “我宰——宰——宰了他。他们不能在我宰他以前先把我绞——绞——绞死 的。” “记着,”我凑过身子悄声说,“他们会绞死你的。” 他注意我,搜索我的面孔。“这人是——是——是谁? ” “他们会绞死你的。你肯定愿意干吗? ” “谁——谁——谁——”他开口说。他一把抓住我的外套。“你——你—— 你知道的。”他说,“你——你——你知道,可不肯告——告——告诉我。” 我可以告诉他。我可以对他说,三点钟的时候来找我。我给你看样东西。 我可以把萨迪寄我的东西拿来,那东西就在我房间的桌子里,他只要看一眼。 只要看一眼。那就跟扣动扳机开枪一样。 他的两手又抓又揪我的外衣。“告——告——告诉我。”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