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只要看一眼。好极了。我可以下午在这儿和他见面。我们可以走进厕所,他 可以看一眼,我可以回家把东西烧毁。去你的,干吗烧毁? 我干了什么? 我还警 告了没用的小家伙,他们会绞死他的。他们抓不到我的把柄。 他无力地,纠缠不休地抓住我,嘴里说,“告——告——告诉我。你最好马 上告——告——告诉我。” 真太容易了。真好极了。我想到这种做法的极其精确的讽刺意义——它完完 全全是达菲所作所为的翻版——我真想放声大笑。“听着,”我对糖娃说,“别 揪着我,好好听着,我——” 他松开手,老老实实地站在我跟前。 他会干的,我知道他会干的。我可以跟达菲开这么大的玩笑,我高兴得差一 点放声大笑。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在我的脑海里闪过达菲的名字的时候,我眼 前浮现出达菲的脸庞,大大的、圆圆的、油光光的脸庞。他向我暗暗地、兄弟般 地点点头,仿佛对我开的玩笑颇为赞赏。就在我张嘴要说出他名字的时候,他对 我挤挤眼睛。他兄弟般地向我眨眨眼睛。 我呆呆地站着,动弹不得。 糖娃的脸又抽搐起来。他又要问了。我低头看看他。“我骗骗你的。” 我说。 他脸上毫无表情,接着便是一脸杀气。他没有怒火,只是冷酷、单纯的杀气, 仿佛在一刹那的时间里,杀气凝固在他脸上。这是一张好久以前、千百年前—— 也许还在冰河时代——陷在雪里冻死的人的脸庞,冰河把它一寸一寸地带了下来, 突然它带着原始的纯洁与致人死命的纯真,隔着最后一层保护它的冰雪凝视着你。 我站着,好像过了很多的时间。我动弹不得。我相信我完蛋了。 冰雪似的脸庞消失了。我眼前仍是细脖子大脑袋的糖娃的面孔。他说,“我 ——我——我差点就干——干——干掉你了。” 我舔舔发干的嘴唇。“我知道。”我说。 “你——你——你不应该这——这——这样对待我。”他颇为委屈地抱怨。 “对不起。” “你——你——你知道我——我——我的心情,你——你——你不应该这— —这——这样对待我。” “我知道你的心情”。我说,“我很抱歉。真对不起。” “算——算——算了吧。”他说。他好像比以前更矮小了,他萎靡不振,一 副可怜相,好像是个漏掉木屑的洋娃娃。 我打量他。我说,对自己也是对他说,“你真的会干的。” “这——这——这是为了头儿。”他说。 “即使他们会绞死你。” “天——天——天下没有像——像——像头儿那样的人。他们杀——杀—— 杀害了他。他——他——他们居然把他杀——杀——杀了。” 他的脚在水泥地上来回蹭着,他低头看着双脚。“他真——真——真会说话,” 他结结巴巴地咕哝,“头——头——头儿真会说话。没人能——能——能像他那 样讲话。他——他演——演——演讲的时候,大——大——大伙儿欢呼的时候, 你好——好——好像觉得心——心——心里痛快——快——快极了。”他用手摸 摸胸口表明痛快极了的地方。他抬起头用询问的眼光看着我。 “对,”我表示同意,“他是个大演说家。” 我们又站了一会儿,彼此想不出有什么话可说。他看看我,又低头看看脚尖。 然后,他又看看我说,“好——好——好了,我想我该——该——该走了。” 他伸出右手,我和他握握手。 “好吧,祝你交好运。”我说。 他走上楼梯。他费劲地弯着腿一级一级往上走,因为他的腿又短又粗。他以 前开那辆黑色大凯迪拉克的时候,总在身后放几个靠垫——你野餐或划独木舟时 常带的那种靠垫——这样他踩离合器和刹车时可以方便一些。 我就这样最后一次见到了糖娃。他是在爱尔兰人街出生的。他是场地上大孩 子们推来搡去的小东西,他们打棒球,可他没资格玩。“喂,矮个儿,”他们喊 他,“去给我把球棒拿来。”“喂,矮个儿,去给我买瓶可口可乐。”他就赶快 去拿球棒,买汽水。有时候,他们会说,“哎哟,别说了,你这个结巴,给我写 封信吧。”他便闭上嘴不说话。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儿,不知什么时候,他发现 他能干什么。他那粗短的胳膊把握汽车方向盘时居然像蜂燕掠过谷仓拐角一样十 分潇洒自如。那双并不深邃的浅蓝色眼睛能够透过O .38英寸口径的手枪枪管在 富有启示意义的、凝结的一瞬间看到远处的目标。于是有一天,他坐在那辆黑色 大凯迪拉克里掌握好几吨重的昂贵机械的脉搏,左边胳肢窝长着肿瘤似地夹着一 把蓝色0 .38英寸口径自动手枪。身边坐着头儿,头儿真会说话。 “好吧,祝你交好运。”我对他说。但我知道他会有什么样的运气。某天早 上,我会拿起报纸发现某个罗伯特( 还是罗吉?)·奥谢安死于车祸。或者当他坐 在汽车里在他主人经营的“爱我离开我”小客栈和赌窟外面的阴影里监守着的时 候被不明身份的袭击者开枪打死了。或者因掏枪掏得比警察快——警察,毫无疑 问,叫默菲——而不用人搀扶地走向绞刑架。这一切也许太富于浪漫色彩。也许 他寿命会很长,长命不死。他会神智不清( 酒精、麻醉药,或者就是时间的作用 ) ,他会日复一日地坐在公立图书馆的报刊阅览室里,窗外灰色的雨水顺着高窗 往下淌,穿着油光光破衣服的、骨瘦如柴的秃顶小老头低着头翻阅着画报。 因此,虽然我没有告诉他达菲对头儿做的手脚,没让他猛击直冲目标,然后 像子弹命中目标炸成碎片一样,跟着一起完蛋。但我也许并没有帮糖娃的忙。 也许我剥夺了糖娃多年生活所赢得的唯一的东西——真正的自我——其他的 一切,不管是些什么,都是浪费、巧合,而酸溜溜、臭烘烘的真理就像你出外六 周度假时留在冰箱里的半瓶牛奶。 也许糖娃拥有任何人无法剥夺的东西。 糖娃走后,我还站在过道里,呼吸着旧纸头和消毒剂的气味,反复思索着。 后来,我回到报刊阅览室,坐下翻阅画报。 我在图书馆遇到糖娃是在2 月里。我还是照老样混日子,还是很喜欢漫无目 的、混混沌沌地过日子。然而,尽管我的生活环境没有变化,我的思想却起了变 化。终于,几个月以后,5 月里,这种跟糖娃见面引起的变化促使我去看望露西 ·斯塔克。至少,我现在认为和糖娃见面引起的变化是我去看她的原因。 我打电话到她还住着的农场。她在电话里说话自然,并不激动。她请我出城 去看她。 于是我又来到那座小白屋子的客厅里,坐在红丝绒面子的桃木家具中间,注 视着地毯上的花朵。多年来那问屋子一直没有变动,今后很长的时问内也不会有 任何变化。然而,露西有些变了。她胖了,头发更花白了。我第一次来到这座小 屋想象过女主人应有的模样——一个体面的中年妇女,穿一身干干净净的灰色花 格裙,白袜黑鞋,坐在阳台的摇椅里,双手交叉胸前;她干完了白天的工作,男 人还在地里,一时还用不着考虑晚饭或者挤晚上的那遍牛奶,她可以稍稍休息一 会儿。露西现在很像我想象中的女主人的模样。她还不是那个女人,但是再过六 七年她就是那个女人了。 我坐着,注视着地毯上的花朵,我抬起头望望她,又去看花朵。她漫无目标 地环视屋内,出色的家庭妇女常常这样四下看看,并且忽然发现一点灰尘。我们 一直在讲话,但谈得很不自然,很别扭,完全是泛泛而谈,没有任何内容。 你休假时在海边遇到一个人,你们俩一起过得好极了。你在晚会一角,在杯 盏叮当、琴声铿锵的时刻和一位陌生人交谈,他的谈吐激励你,使你思想活跃, 你和他一起进入美妙的思想境界,看到新的天地。或许你和某个人一起经历过紧 张而又极其痛苦的生活,发现彼此心心相通。后来你们再度相会,你以为这位欢 乐的朋友会带给你往日的欢乐,这位谈吐不凡的陌生人会再度振奋你麻木的思想, 这位深表同情的朋友会又一次以旧日知心朋友的贴心话抚慰你。 然而,那种欢乐,那种才智,那种感情的交流一去不复返了,它们总是要变 的。 你还记得从前使用的共同语言的个别词句,但你已经把语法给忘了。你记得 舞蹈的步伐,但音乐没有了。这就是你现在的境地。 我们对坐片刻,时间就像宁静秋日的落叶,在我们身边一分一秒地飘曳而过。 我们沉默片刻以后,她说声对不起,站起身出去了,剩下我一个人观看落叶,消 磨时光。 但她又回屋来了,她端着一个托盘,盘里是一壶冰茶,两个飘着薄荷叶子的 杯子和一个大巧克力蛋糕。你去乡间小白房子拜访时,他们总是款待你这两样东 西,冰茶和巧克力蛋糕。这个蛋糕肯定是她在当天早上为了我的来访而专门烤的。 好吧,吃蛋糕可以有点事情做。没人指望你满嘴蛋糕还能说话。 终于她认真地谈了起来。也许因为桌上摆了蛋糕( 她知道蛋糕做得很好) , 她看见有人在吃她的蛋糕,就像以往多年来人们在星期天下午拜访她,在这间客 厅里吃蛋糕一模一样。这情景使她终于能够开口谈问题了。 她说,“你知道汤姆去世了。” 她说得很平淡,我听了颇为放心。 “是的,”我说,“我知道。” 我在报上看到过这条消息,那还是在2 月里。我没有去参加葬礼。我觉得我 出席的葬礼够多的了。我没有给她写信。我不能给她写信说我很难过,我也不能 给她写信表示祝贺。 “他得了肺炎。”她说。 我想起亚当说过,这种病人最后多半死于肺炎。 “他死得很快,”她继续说,“只有三天的工夫。” “是啊。”我说。 她沉默一阵又说,“我现在认命了。我听天由命,杰克。有一个时候你觉得 你不能再承受新的打击了,可是又出了一件事,而你还是能够忍受。我现在靠上 帝保佑,一切都听天由命,逆来顺受。” 我没有吭声。 “我一切都舍弃了,听天由命了。可上帝给了我一样东西,让我还能活下去。” 我嘟囔一下,没说什么。 她突然站起身子,我以为她要送客了,便笨拙地站起来,想说些告别的话。 我实在急于想走。我是个傻瓜,我实在不该来。但她碰碰我的袖口说,“我 要给你看样东西。”她朝门口走去。“跟我来。”她说。 我跟随她走进小小的过道,走到一间后屋。她轻快地走向屋子的另一端。 乍一上来,我没看清,后来我发现靠窗摆着一个摇篮,摇篮里是个娃娃。 我看清了眼前的一切,她站在摇篮边上,隔着摇篮望着我。我想我脸部表情 一定很复杂。她说,“这是汤姆的孩子。这是我的小孙孙。这是汤姆的孩子。” 她向着摇篮俯下身子,像一般女人那样,在娃娃身上东碰碰、西摸摸。后来 她把婴儿抱了起来,一手托着他的脑袋把他举了起来。婴孩打了个呵欠,眯了两 下眼睛,露西又摇又哄,小娃娃终于做广告似地笑了一下,没牙的小嘴湿漉漉的, 红润得可爱。露西脸部的表情完全是你所预料的,她的表情充分表达她对眼前话 题的一切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