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她绕过摇篮向我走来,她举着娃娃让我欣赏。 “这娃娃真漂亮。”我说着伸出食指让娃娃握住,人人都是这样逗孩子的。 “他长得像汤姆。”她说,“你觉得吗? ” 我一时想不出不是弥天大谎的答话,但她已经又说了下去,“我真有点傻, 问起你来了。你不会知道的。我是说他就像汤姆小的时候。”她仔细端详娃娃的 面容。“他长得像汤姆。”她说。她是对自己,而不是对我说这句话。接着她直 视我的眼睛。“我知道他是汤姆的孩子。”她大声宣布,口气很强硬,“他一定 是汤姆的孩子,他长得像他。” 我上上下下打量娃娃一番,然后点点头。“是有点像他。”我表示同意。 “你想想,”她说,“我曾经祈求过上帝希望这不是汤姆的孩子,免得这坏 事是汤姆干的。” 小娃娃在她怀里蹦了一下。他确实是个结实的漂亮娃娃。她轻轻摇摇娃娃, 哄哄他。她又看看我。“现在,”她说,“我祈祷上帝希望他是汤姆的孩子。 我现在知道他是的。“ 我点点头。 “我心里明白。”她说。“还有,如果那个可怜的姑娘——他的母亲——不 知道他是汤姆的孩子,她会把他给我吗? 不管那姑娘干过些什么事情——即使是 他们讲的那些事——难道你不知道做母亲的总是会知道的。她就是知道的。” “对。”我说。 “不过我也知道。我心里知道。所以我给她写了封信。我去看她。我看见了 这个娃娃。啊,我知道得更清楚了。我一看见他,一抱他,我就劝她让我收养他。” “你是不是办妥了一切收养孩子的法律手续? ”我问,“那样她就不会——” 我刚要说“敲诈你好多年”便收住了。 “噢,办了。”她显然没有听明白我话里的含意。“我找了个律师去看她, 办好一切手续。我还给了她一些钱。可怜的姑娘想去加利福尼亚,想离开这儿。 威利没留下多少饯一一他挣的钱差不多都花了——不过我还是尽我所能给了 她一些钱。我给了她六千元钱。“ 西比尔还是在孩子身上赚了笔钱,我暗自寻思。 “你不想抱抱他吗? ”露西一时大方,把身价百倍的娃娃朝我送过来。 “当然。”我接过孩子。我掂掂他的重量,小心翼翼地不让他摔下来。“他 有多重? ”我问道,我突然感到我说话的口气像是在买东西。 “十五磅三两。”她马上回答,还添了一句,“这对三个月的孩子来说,够 重的了。” “当然,”我说,“真够重的。” 她从我手里接过孩子,紧紧地搂了他一下,她低下脑袋,把脸蛋贴在娃娃的 头上,然后把他放进摇篮。 “他叫什么名字? ”我问。 她挺直身子走到我这一边。“起初,”她说,“我想给他起汤姆的名字。我 一直这么想。后来我想到了。我要给他起威利的名字。他的名字叫威利——威利 ·斯塔克。” 她走在我的前面,引我走进小小的过道。我们走向我放帽子的桌子。她转过 身子,仔细审视我的脸色,仿佛过道里的光线不够充足。 “你知道,”她说,“我给他取威利的名字是因为——” 她还在审视我的面容。 “——因为,”她继续说,“因为威利是个伟大的人。” 我想我点了点头。 “喔,我知道他犯过错误。”她说着抬起头仿佛在正视某件事物。“很严重 的错误。也许他像大家说的那样,干过坏事。但他心里——里面,内心深处——” 她把手放在心口——“他是个伟大的人。” 她不再理会我的脸色,不想窥测我的内心。她对我不予理会。一时间,我好 像并不站在她的身边。 “他是个伟人。”她再次断言,声音十分轻微。接着,她平静地看看我。 “你明白,杰克,”她说,“我必须相信这一点。” 是的,露西,你必须相信这一点。你只有相信了才能生存。我知道你必须相 信这一点。我不希望你有别的想法。你一定得相信,我理解这一切。因为,你知 道,露西,我也必须相信这一点。我必须相信威利- 斯塔克是个伟人。问题并不 在于他的伟大是什么样的。也许他像打破瓶子把水溅了一地那样浪费了他的伟大 才能。也许他把他的宏愿壮志、赫赫战绩聚积成堆,然后在黑暗里篝火般的大火 中付之一炬,一切都烟消云散,只剩下黑暗及闪烁火光的余烬。 也许他不能区别伟大与渺小,把两者完全混淆,结果失去了掺假的伟大,但 他确实伟大。我必须相信这一点。 因为我相信了,所以我又回到伯登埠头。我在公共图书馆地下室过道看着糖 娃上楼的时候,当露西在乡间油漆剥落的小白房子过道里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 并不相信威利是个伟人。但由于这两件事情——也由于其他的事情——我终于相 信了。我相信威利·斯塔克是个伟人,因此,我对其他人、对自己的看法也有所 改变,我不再把他们,把自己想得十分邪恶。同时,我更能谴责自己。 夏初,应母亲的要求,我回到伯登埠头。一天晚上她打电话给我说,“孩子, 我要你回家。越快越好。明天你能来吗? ” 我问她为什么要找我——因为我当时还不想回去——她没有正面回答。 她只说我回去的时候她会告诉我的。 于是我回家了。 第二天傍晚我回家时,她在阳台等着我。我们走到装着纱窗的侧阳台喝饮料。 她不大说话,我并不去催促她。 七点钟左右,年轻的经理仍未归家。我问她他是否回家来吃晚饭。 她摇摇头。“他上哪儿去了? ”我问。 她转动着手里的空杯子,轻轻地晃动里面的冰块。她说,“我不知道。” “去旅行了? ”我问。 “是的。”她摇晃着冰块说。她转过脸来望着我。“他走了五天了。”她说, “他要等我走了才回来。你知道——”她把杯子放在身边的桌子上,用一种作出 结论的神气说——“我要离开他了。” “噢,”我轻声说,“真想不到。” 她继续盯着我看,仿佛期待我有所表示。她期待什么,我不知道。 “噢,真没想到。”我还没有完全明白她的话的含义。 “你很吃惊? ”她问道,她略略俯身向着我。 “当然,我很吃惊。” 她仔细地审视我,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但它们稍纵即逝,模棱两可, 难以辨认。 “当然,我很吃惊。”我又说了一遍。 “噢。”她颓然倒在椅子里,神情就像一个落水的人拼命去抓绳子,抓着了, 支撑一刻又失手丢掉了,再去抓但没有够着,他知道抓也没用了,于是沉了下去。 她的表情不再模棱两可,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她没有抓到绳子。 她转过脸去,望着海湾,仿佛不想让我看见她的表情。后来她说,“我以为 ——我以为也许你不会感到吃惊的。” 我没法告诉她为什么我和别人会感到吃惊。我没法告诉她,像她那样年纪的 女人,抓着了一个四十岁刚出头的、没有气喘病的男人可又想散伙,是会叫人很 吃惊的。即使这个女人很有钱,而这个男人像年轻的经理一样,是个大笨蛋的话。 我没法把这一切告诉她,我只好保持沉默。 她仍然望着海湾。“我以为,”她略一迟疑,又开口说,“我以为也许你会 明白的,杰克。” “噢,可我并不明白。”我回答。 她又沉默一阵才说,“这一切是在去年发生的。出事的时候我知道——啊, 我知道会这样的。” “什么时候,出什么事? ” “在你——你——”她顿住了,换了个说法,“在芒蒂——死的时候。” 她猝然转过身来,脸上是急切的、苦苦哀求的神情。她还想使点劲抓住绳子。 “噢,杰克,”她说,“杰克,是芒蒂啊——你不明白吗? ——是芒蒂啊。” 我想我明白了,我说我明白了。我想起欧文法官去世的那天下午使我跳起身 冲进过道的那清脆而纯真的尖叫声,我想起母亲知道消息以后躺在床上时的面容。 “是芒蒂,”她说,“一直是芒蒂。我以前并不真正明白这一点。好久以来, 我们——我们中间没什么关系了。但我心里一直只有芒蒂。他一死我就明白了。 我不想知道但我还是明白了。我没法生活下去。我终于没法生活下去了。我没法 了。” 她猛地站起身,好像有根绳子使劲拽了她一下。 “我没法生活下去了,”她说,“因为生活中一切都乱七八糟。一直就是一 团糟。”她又拉又扯手上的一块手绢。“啊,杰克,”她失声喊了出来,“我的 生活一直是一团糟。” 她扔下撕成碎条的手绢,跑出阳台。我听见屋里她的脚步声。不再是从前那 明快的、生气勃勃的咯咯声,而是绝望的、拖沓的踢踏声。突然,脚步声消失了, 她已在地毯上行走了。 我在阳台上又坐了一阵。然后我进屋到厨房。“我母亲不大舒服。”我对厨 子说。“过一会儿你或者裘一培尔可以上楼去看看她是不是想吃点肉汤或鸡蛋之 类的东西。” 我走进餐厅,坐在烛光下;他们端来晚饭,我吃了一点。 晚饭后,裘一培尔来告诉我,她端了一托盘的吃食上楼去我母亲的房间,但 她不吃。裘一培尔敲敲门,她连门都没开。她只是说她什么也不想吃。 我在阳台里坐了很久,后面厨房里的嘈杂声渐渐消失了。后来那儿的灯灭了。 厨房的灯光透过窗户照在黑暗的草地上,映出一方绿色。现在这个正方形突然也 成了一片漆黑。 过了一阵子,我上楼站在母亲房间的门外。好几次我差点就敲门进屋了。 但我认为,即使我进去了,我并没什么话可说。对于一个发现实实在在的自 我的人,不管这种发现是好还是坏,从来就没有什么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