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于是我回身下楼,站在花园里黑乎乎的玉兰树和常春花阴里,思索我怎么通 过杀死父亲拯救了母亲的灵魂。我想到我也许还拯救了我父亲的灵魂。他们两人 都发现了他们得到拯救所需要了解的一切。我还想到也许有价值的知识都是用血 的代价换取的。它花了血的代价——也许这是唯一的了解某种知识是否有价值的 办法。 第二天我母亲离家出门去了。她要去雷诺。我开车把她送到火车站,把她那 些精致的、漂亮的、颜色配合得很好的提包、旅行袋、箱子和帽盒整整齐齐地排 在月台水泥地上等火车进站。天气明亮,炎热,脚下的水泥地又烫又硌脚;我们 站着,无所事事,人们在火车站分手以前总有一段时间感到茫然,无聊。 我们站了很久,眺望铁轨远方,希望在潮淹区平地和松树桩远处的热气腾腾 的地平线上能升起一团黑烟。忽然,我母亲说,“杰克,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 “我把房子给了西奥多。” 我大吃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我想到多年来她不断地添置家具、银器和玻 璃器皿,使这栋房子快成了博物馆,她也成了新奥尔良、纽约和伦敦古玩商人的 财神爷。她居然舍得送人,我实在是很吃惊。 “你知道,”她误解了我的沉默,慌慌张张地用解释的口气说道,“这一切 并不真的是西奥多的过错,你知道他非常喜欢这个地方,非常喜欢住在这条大街 上和这儿的一切。你知道——我想——我想你现在有芒蒂的房子了,如果你在埠 头住的话,你会愿意住他那儿,因为——因为——” “因为他是我的父亲。”我冷冷地替她把话说完。 “对,”她简洁地说,“因为他是你的父亲。所以我决定——” “该死的,”我脱口而出,“这是你的房子,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不要。 我今天下午把旅行袋拿出来以后就再也不会走进这栋房子。这是真话。我不 要这所房子,你怎么处理它,怎么处理你的钱财,我都不管。我不要你的钱。我 早就跟你说过。“ “我没有很多钱可操心了,”她说。“你知道这六七年来我们是怎么过日子 的。” “你没破产吧? ”我说,“嗳,如果你破产了,我——” “我没有破产。”她说,“我钱够花。如果我上一个僻静的地方住,日子过 得小心一些的话。我原先想上欧洲去,后来我——” “你最好别去欧洲。”我说。“要不了多久,那儿就会大乱起来。” “噢,我不去。我要去一个僻静的、花钱不多的地方。我还不知道上哪儿去。 我得好好想一想。” “好吧,”我说,“别为我和房子操心。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再走进这栋房 子的。” 她又顺着铁轨往远处嘹望,但松树和潮淹区平地外还不见黑烟飘摇。她望着 空旷的天地沉思片刻说,“我不应该走进那栋房子的。我结了婚,我来了。 他是个好人。可我应该呆在老家。我实在不该来。“ 我没法跟她讨论这个问题。因此,我保持沉默。 但是她静静地站着,仿佛在跟自己讨论这个问题。突然抬起头来,直视我的 眼睛。她说,“啊,我这么做了。我现在明白了。”她挺直穿着整洁的蓝色西服 的娇小的肩膀,像从前那样抬起脸庞,仿佛她向世界呈送一样昂贵的礼物,而世 界最好能够欣赏这件礼物。 是啊,她现在知道了。她站在酷日下炽热的水泥地上,她仿佛在琢磨她知道 的一切。 不过,她其实是在琢磨她不知道的事情。因为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脸对我说, “孩子,告诉我一件事儿。” “什么? ” “一件我一定得知道的事情,孩子。” “什么事? ” “当——当出事的时候——你去看芒蒂的时候——” 原来如此。我知道原来她想的是这件事。烈日炎炎,水泥地散发出灼人的热 气,但我手足冰凉,全部神经一片冰凉。 “他——有没有——”她转过脸望着别处。 “你是说,”我学,“他有没有陷入困境不能自拔,只好开枪自杀? 是吗? ” 她点点头,正面直视我的眼睛,等着我回答。 我仔细打量她的面庞。阳光没有为她增添风韵。阳光不会再为她的面容增添 风韵了。但她仰着脸,直视我的眼睛,等着我回答她。 “没有,”我说,“他没有陷入困境。我们稍稍争论了一些政治问题。不是 什么严重的问题。但他谈到他的健康情况。说他自我感觉不大好。就是这么回事。 他对我说再见。我现在才明白他不是随便说再见的。就这么回事。” 她精神有些萎靡。她用不着再强打起精神。 “这是真话? ”她又问了一句。 “是真话,”我说,“我向上帝起誓这是真话。” “噢。”她轻轻地说,嘘出一口气,几乎是一种无声的叹息。 于是我们又等待着。我们没有别的话可说。她终于在最后一分钟问了她一直 想问而又一直怕问的问题。 过了一阵,地平线上终于出现青烟。我们看见远处一缕青烟沿着明亮的水的 边沿向着我们缓缓移劲。接着火车头嘎嘎地、沉重地,喘着粗气,喷着蒸汽,驶 过我们身边,刹住了。一个穿白制服的脚夫开始搬运那些精致的、色彩配合得很 好的旅行袋和帽盒子。 母亲转过身,拉着我的胳膊。“再见,儿子。”她说。 “再见。”我说。 她向我走上一步,我搂住她。 “给我写信,孩子。”她说,“给我写信。我只有你了。” 我点点头。“你过得怎么样,也告诉我。”我说。 “好的,”她说,“好的。” 我亲吻她告别,我看见她身边的列车员看一下表,满不在乎地一挥手把表装 进口袋。第一流的火车上的列车员在乡下小镇停车一分半钟快开车时都有这股傲 慢劲儿。我知道他马上就要喊,“上车啦! ”但这一片刻似乎十分漫长,如同你 望着广阔山谷对面的一个人,你看见他枪口的青烟,你等了很久很久,才听见那 一声微弱的枪响,又好像你看到远处的闪电却等了半天才听见雷声。我搂着母亲 的肩膀,她的面颊贴在我的脸上( 我发现她的面颊湿漉漉的) ,等着列车员喊, “上车啦! ” 终于他喊了。她后退一步,走上台阶,转过身子向我挥手,火车慢慢启动, 列车员关上火车末端的通廊大门。 我望着载着我母亲渐渐驶远的火车。渐渐地火车消失了,只剩下西方天边一 缕青烟,我思索着我怎么对她撒的谎。是啊,我的谎言是对她的临别赠礼。 或者说,一种结婚礼物,我想道。 后来我想到,也许我撒谎是为了掩护我自己。 “该死的,”我大声激烈地说道,“不是为了我,不是的。” 这是真的,千真万确的真话。 我送给母亲一件礼物,那是一个谎言。但她还赠我一件礼物,那是一个真理。 她向我展示了新的一页,这幅画像归根结蒂意味着世界的一个新的画面。 或者说,很多人,萨迪·伯克、露西·斯塔克、威利.斯塔克、亚当。斯坦 顿等等,都向我展示世界的新的画面,而母亲的新画像填补了世界新画面正中的 空白处。这意味着母亲把往昔归还给我。我以前认为往昔是可怕的、腐败的,现 在我能接受了。我现在能够接受往昔,因为我能够接受她了,我能够跟她、跟我 自己和平融洽地相处。 多年来,我一直指责她是个没心肝的女人,她只爱她对男人的力量,只爱他 们给予她的虚荣心或短暂的肉体上的满足,她生活在没有爱情的、忽而深谋远虑、 忽儿凭靠直觉本能的、奇怪的世界里。我母亲知道我责备她,但并不了解这种谴 责的性质。她尽一切可能控制我,并且扼杀我对她的谴责。她的办法是运用她对 其他男人行之有效的力量。我抗拒,我怨恨,但我要她爱我,同时我也为她的力 量所吸引,因为她是个充满活力的美妇人。我为她倾倒,但我又厌恶她;我谴责 她,但我又为她骄傲。终于变化发生了。 最初的变化在于她听到欧文法官去世时所发生的响彻全楼的狂野的、清脆的 尖叫。这声尖叫曾经在我耳边萦绕多月,但它在往昔岁月、在腐败的往昔之中消 失了。她把我叫回到伯登埠头,告诉我她要走了。我知道她说的是真话。 我感到我能跟她,跟自己融洽相处了。 在她告诉我的时候,甚至在第二天我们站在月台水泥地上等候火车的时候, 甚至在我独自站着凝望西边天际最后一缕青烟的时候,我并未对自己解释为什么 我能跟她、跟自己融洽相处了。当天晚上我独自坐在曾经属于欧文法官,而现在 是我的房子里.我也没有向自己解释产生这种变化的原因。那天下午,我锁上母 亲家的大门,把钥匙放在阳台的地席下面,永远离开了那栋房子。 欧文法官的房子充斥着长年紧闭窗户空气毫不流通的陈腐味和尘土味。 下午我打开所有的门窗。我到埠头街上吃晚饭时还让窗户大敞着。我回来时 点上灯,房间比较像多年来我记忆中的模样。我坐在书房里,呼吸着从窗户里飘 进来的潮湿香甜的夜晚气息,我并没对自己说我为什么感到跟自己十分融洽和谐。 我想起母亲,我感到宁静、欣慰,充满对世界的新的感受。 过了一阵,我起身,走出屋子,走下大道。这是一个宁静、清凉的夜晚,铺 满圆卵石的海滩没有一片涟漪、一丝喧哗,星光下,海湾的水面银光灿烂。我沿 着大道一直来到斯坦顿家宅。屋后小起居室里亮着灯,也许是一盏台灯。灯光幽 暗。我望了一阵,便走进大门,顺小道向屋子走去。 阳台的纱门上着闩。但阳台里面楼道的大门还开着。我隔着阳台向里面望去, 越过楼道,看到台灯透过后起居室开着的房门照在地板上的一块亮光。 我敲敲纱门的门框,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安妮·斯坦顿出现在楼道那块淡淡的光晕里。 “谁啊? ”她喊道。 “是我。”我也喊道, 她走下楼道,走过阳台,她向我走来。她站在门口了,她在纱门内的阴影里, 一个瘦削的、穿白衣服的人影。我想向她问好,但没说出口。她也没有说话,只 是摸索着拔门闩。门打开了,我走了进去。 我站在门里面,闻到一丝她常用的香水味,一只冰凉的手攫紧我的心口。 “我没有想到你会让我进屋的。”我竭力装得好像在说笑话。我努力在黑暗 中辨认她的面容。我只看到苍自的面庞和眼睛的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