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当然会让你进来的。”她说a “是吗,我没想到。”我说着勉强哈哈一笑。 “为什么? ” “喔,因为我干的那些事儿。” 我们走到阳台的秋千边上坐了下来。铁索吱嘎发响,但我们安静地坐着,秋 千丝毫没有晃动。 “你干了什么事儿? ”她问。 我摸索着找香烟,找到一根,点上火。我没有望着她的脸,只是把火柴轻轻 一挥。“我干了什么事儿? ”我重复她的问题。“啊,是我没干的事儿。我没给 你回信。” “没关系。”她说。她沉思地加了一句,仿佛在对自己说话,“那是好久以 前的事儿。” “好久以前了,六七个月以前。不过,我非但没有回信,我表现得还要恶劣。” 我说,“我连信都没有看。我把信放在镜台上,没有拆开过。” 她毫无表示。我抽了几口烟等她开口,但她一言不发。 “这些信来得不是时候。”我终于说话了。“信来的时候,一切东西,所有 的人——甚至安妮·斯坦顿——在我看来都一个样儿,我根本不在乎。你明白我 的意思吗? ” “明白。”她说。 “你明白个鬼。”我说。 “也许我明白的。”她平静地说。 “不会是我想的那样。你不可能明白。” “也许。” “唉,总之,我什么都不在乎。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人都一个样。( 我甚至 不为任何人感到难受。) 我甚至都不为自己感到难受。” “我从来没要你为我感到难受,”她悻悻然说,“不管是在信里,还是别的 地方。” “没有,”我慢吞吞地说,“我想你从来没有过。” “我从来没要你这么做。” “我知道。”我沉默了一阵又说,“我是来告诉你,我现在不是这种心情了。 我得告诉一个人——我得大声说出来——我好相信这是真的。不过这是真的。 “ 我等待着,但她保持缄默,最后还是我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的母亲,”我说。“你知道,”我说,“我们两人一直是什么关系。我 们两人合不来。我认为她——” “别说了。”安妮大声喊了起来,“别说了。我不要听你这样讲话。你为什 么要这么怨气冲天。你为什么这样讲话? 讲你的母亲,杰克,还有你的父亲、那 个可怜的老人。” “他不是我的父亲。”我说。 “不是你的父亲! ” “不是。”我说。于是我坐在黑暗的阳台上纹丝不动的秋千里,我告诉她所 有关于那位来自阿肯色州的浅头发的面颊瘦削的女孩的事情,告诉她母亲终于归 还我的一切。我告诉她,如果一个人不能接受往昔及其一切包袱,就没有未来; 如果你能接受往昔,你就会对未来充满希望,因为你只能从往昔的时光中创造未 来。 我努力告诉她所有这一切。 她沉默了很久才说,“我相信这一切。要是我不相信的话,我就活不下去了。” 我们不再交谈。我又抽了半包香烟。黑暗中我坐在秋千里,努力想在沉寂中 捕捉她呼吸的声息,我们周围夏夜的空气浓郁、潮湿、香甜得简直有些腻人。 过了很久,我向她道过晚安,沿着大道走回我父亲的房子。 这是威利·斯塔克的故事,但这也是我的故事。因为我有一个故事。这是一 个生活在世界上的人的故事。对他来说,很长的时期内,世界是一种模样,但后 来世界变成迥然不同的另一种样子。这个变化并不是突然发生的。出了很多事情, 这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对发生的事情负有责任,什么时候他没有责任。事实是, 他曾经一度相信,任何人对任何事情都不负任何责任,天下没有上帝,只有大抽 搐。 由于偶然的意外事件,他被迫接受了这个思想。开始,他认为这个思想十分 可怕,因为它剥夺了多年来他不知不觉地借以生存的一个美好的回忆。但时过境 迁,这种思想给他带来某种满足,因为这意味着别人不能说他对任何事情问心有 愧,甚至不能责怪他荒废幸福,杀死父亲,促使两个朋友互相相识,互为牵连, 送他们走上死路。 可是后来,很久以后,一天早上他醒过来,发现自己不再相信大抽搐了。他 不相信了,因为他看到太多的人的生与死。他看到露西·斯塔克、糖娃、博学的 律师、萨迪·伯克、安妮·斯坦顿生活着,他们的生活方式与大抽搐毫不相干。 他看到他父亲去世。他看到他的朋友亚当·斯坦顿去世。他看到他的朋友威 利·斯塔克去世,还听见他临终时说,“本来一切可能大不一样,杰克。你得相 信这一点。” 他看到他的两个朋友,威利·斯塔克和亚当·斯坦顿的生与死。他们各自杀 死了对方。他们互相毁灭。作为研究历史的学生,杰克·伯登看到他称之为思想 家的亚当·斯坦顿和他称之为讲究实际的威利·斯塔克是注定要互相毁灭的,而 他们还注定要互相利用对方,渴望并努力成为对方,因为在他们那个时代,思想 和实际可怕地分裂了,因此他们都不是完人。然而,杰克在认识到他的朋友们注 定要毁灭的同时,还认识到,虽然他们两人劫数已定,他们与大抽搐之神的命运 毫无关系。他们在劫难逃,但他们活着的时候,却都努力实现他们的意志。休· 米勒( 一度曾是威利·斯塔克的司法部长,后来是杰克·伯登的朋友) 在讨论历 史的道德中性论时曾对他说,“历史是盲目的,但人不是盲目的。” ( 休·米勒看来要重返政治舞台。他东山再起时,我会在一旁扶持他。我在 搞政治方面还有一些宝贵的经验。) 因为现在,我杰克·伯登,住在我父亲的家宅里。从某种意义来说,我居然 住在这儿是有些奇怪,因为我一度发现了真理,而这个发现夺去了我的往昔与父 亲。然而,真理最终还是把往昔归还给我。因此,我生活在父亲留给我的房子里。 跟我一起生活的是我的妻子,安妮·斯坦顿,和一度与我母亲结过婚的老人。几 个月前我发现他病倒在墨西哥餐馆楼上的房间里,我除了把他领回家还有什么办 法?(他认为我是他的儿子吗? 我没法肯定。但我认为这无关紧要,因为我们每一 个人都是千百万父亲的儿子。) 他现在十分虚弱。偶而他还有力气下一盘国际象棋,如同他很久以前在海边 白房子的长形房间里和他的朋友蒙塔古·欧文下棋一样。他从前是个很好的棋手, 但他现在神智恍惚,集中不了注意力。天气晴朗的日子里,他常常坐在太阳下。 他还能读一点《圣经》。但他没有力气写东西了。偶而,他向安妮或我口述他在 写的宗教小册子。 昨天,他向我口述这样一段话: 上帝创造人的时候早就知道人是注定要犯罪的,上帝造人是他可怕的无限威 力的标志。因为至善至美的上帝如果仅仅要创造至善至美的话,那是易如反掌、 不足挂齿的小事。但是,说句实话,这种做法不是创造,而是延伸与扩充。 只有分离才是一致;上帝创造,真正创造人的唯一办法是使人脱离上帝自成 一体,而脱离上帝就是邪恶。因此,邪恶的创造是上帝的天国荣誉与神力的标志。 只有这样,善的创造才可能是人的荣誉与力量的标志。但善的创造要依靠上 帝的帮助。依靠他的帮助和智慧。 他完成最后一句话,转过脸望着我,问道:“你写下来了吗? ” “写下来了。”我回答。 他直直地盯视着我,突然用激烈的口气说:“这是真的。我知道这是真的。 你知道吗? “ 我点点头说我知道的。( 我当时这么说是为了让他放心,事后我怀疑也许我 从我的角度出发确实相信他所说的一切。) 我表态以后,他仍然盯视着我。他平静地说,“自从我有了这个思想,我的 灵魂一直很平静。这个观点我酝酿了三天了,我一直在思考这个想法,等我的灵 魂证明这个想法是对头的,我才说出来。” 他永远不会把小册子写完的。他的体力一天比一天衰竭。医生说他活不过冬 天了。 他死后,我打算离开这栋房子。首先,房子的抵押借款数目很大。欧文法官 临终时,经济情况一团糟,清理的结果表明他并不富有。他实际上很穷。从前, 大约二十五年前,他把房子抵押,借了一大笔款项。他犯了罪,房子保了下来。 一个好人不得不犯罪才保住这栋房子。我不打算犯什么罪来保住它,但我不应该 因此而自鸣得意。也许我不情愿用犯罪的办法来保住这所房子( 假如我有机会的 话——这种可能性未必存在) ,只不过说明我对房子爱得不如欧文法官那样深切。 人的美德可能是欲望的欠缺,而他的罪行可能是美德的表现。 我不应该自鸣得意,因为我努力想以某种方式弥补我父亲的罪行。我认为父 亲的地产和他留给我的钱财,尽管微不足道,还是应该属于住在孟菲斯那间肮脏 的、腥臭的房间里的利特保小姐。于是我去孟菲斯。但我发现她已经去世了。我 连这个企求不多的廉价的美德也被剥夺了。我必须付出更昂贵的代价换取我所能 获得的满足。 这笔钱还在我的手里,我靠这笔钱维持生活,让我可以写完多年前就开始写 的一本书——凯斯·马斯敦的一生,过去我并不理解他,但是也许我现在终于理 解了。我想,我竟然住在欧文法官的房子里,靠他的钱财过活,撰写凯斯·马斯 敦一生传记,这实在幽默有趣。因为欧文法官和凯斯·马斯敦毫无相似之处。( 如果欧文法官像马斯敦家的人的话,那他像的是吉尔伯特,凯斯的花岗岩脑袋的 哥哥。) 但我并不认为这种幽默十分可笑。这情景实在太像我们生老病死的大干 世界,这种事情多得使人习以为常,其中的幽默已经陈腐过时了。 况且,欧文法官是我的父亲,他待我不错,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个男子汉 大丈夫,我爱他。 老人去世以后,我的书写完以后,我要让国立第一银行和第三银行接管这所 房子;不管谁住在里面,我都不在乎,从那天起,这栋房子,对我来说,只是一 堆排列整齐的砖头与木料。安妮和我永远不会坐在这儿,也不会住在埠头的房子 里。( 她跟我一样,不想在那儿居住。她把房子交给她所关心的儿童之家,我猜 房子会改成疗养院一类的场所。她送掉了房子。并不因此沾沾自喜。亚当去世了, 这所房子对她来说,没有欢乐,只有折磨与痛苦。她捐出这所房子是她赠给亚当 鬼魂的最后的礼物——一件谦卑地呈上的微不足道的礼物,就像放在坟墓里的一 把麦子或一个上了釉的锅罐,为了安抚鬼魂,送他上路,使他不再滋扰生者。) 因此,今年,1939年,夏天,我们会离开伯登埠头。 我们当然还会归来,还会在大街散步,看年轻人在含羞草树下的网球场上打 球;我们会在海湾的海滩边散步——那里的跳水板伸向空中,接受阳光的抚弄; 我们会在松林里漫步,厚厚的松针将淹没我们的脚步声,我们将青烟似地无声响 地走在树丛下。不过,这是遥远将来的事情。现在,我们将走出这所房子,走进 动乱的世界,走出历史又进入历史,承担起时间的可怕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