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三阶段 坐这辆凌线车心情最坏了。倒不是车破,而是桐间开车开得太野。 开车能体现开车人的性格。驾驶方法里面能体现出其表情。 这时的凌线车是什么表情呢?与愤怒相似。马达声就好似把一连串的叫骂声丢 到公路上,车身则不顾一切地向前猛窜。好像是往那坝市开。 “咱们这是去哪儿呀?”桐间朝齐木努了努下巴,示意由他告诉。 “边户岬。”齐木头也不回,从肩上递过一张地图。“在冲绳的最北面,大概 要走两三个小时呢。”驹津瞧着打开的地图。贵子也凑了过来。在冲绳岛的最北端 印着一排小字:边户岬。足足有一百多公里。如果路上车辆多,恐怕得三个小时。 “那儿有些什么啊?”“去了自然就知道了。”桐间硬邦邦地答道。看样子桐 间不想多谈此事。 驹津拍拍贵子的膝盖,抄起手闭上了眼睛。 他寻思,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一旦下了这样的决心,心情反倒平静了一 些,一丝微微的睏意渐渐占领了他的大脑。 过了好一阵子。好似小睡了片刻,驹津醒了过来,朝身旁一看,贵子正在照镜 子。看来是打了个盹儿。 “你们夫妻二位睡醒了吗?”后视镜中的桐间眯着眼问道。“你们二位倒是满 想得开。”看样子他的心情有所好转,起码有心思说风凉话了。 “现在走到什么地方了?”“昨儿你们和高井道一起来过的地方。”左面是时 隐时现的大海,右面是美军的基地。车正在经过嘉平纳市区。 驹津这才刚刚知道昨天他们也跟踪自己来着。 贵子戳戳驹津的大腿,用目光示意他注意窗外。驹津看了看车窗外面的左车道。 一辆摩托车正与他们并排前进。驾车人正是在钟乳洞里给他们传过话的高井道的部 下。 是跟踪这辆车而来的?驹津正猜不透对方的真实意图是什么时,摩托车已经加 了速,开到凌线车前面七八米的地方。双方保持着这种距离继续前进。 过了一会儿,摩托车就打开了左拐弯的尾灯,开向路旁餐馆去了。 凌线车经餐馆前面而过。驹津和贵子都没有注意到摩托车开进去的停车场的最 里面停着一辆欧米加。 他们在名护市内吃了午饭,又休息了一会儿。桐间与他们谈的全是些与正事儿 无关的话题。齐木的食欲倒是满旺盛,可就是很少说话,而且总是用那种色迷迷的 眼神盯着贵子。 在桐间的建议下午餐他们吃了冲绳有名的排骨荞麦面条。粗粗的荞麦面条上浇 了许多又甜又辣的炖猪排,再配上红生姜,味道就更好了。驹津多年前早已习惯, 可贵子足足剩下多一半。齐木吃完还不够,又要了一盘油炸豆腐饭卷。 他们出了名护市继续沿着国道58 号线北上,穿过大宜味村、进入国头村时已 经是下午3 点钟左右。 这一带是典型的山区,尤其是国头村,更是县里数得着的未开垦村,大片大片 的土地还都是山林原野。 该村仿佛鸿蒙初辟时保留下的一块蛮荒之地,耕地面积还占不到总面积的5 %。 村东临太平洋,村西则是中国的东海。村中心是一连串大大小小的起伏的山峰,有 与那坝岳、西铭岳、伊部岳等等。 国道58 号线仿佛紧贴在山脚下的一条长蛇,沿着临中国东海曲折的海岸线蜿 蜒北上。 中国东海仿佛要水平地穿透车窗。浪花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水面呈淡蓝色。 公路的右边在一个接一个的山腰处时而出现一个小小的村落,随即一闪而过。 来来往往的翻斗车、工程车很多。一进入一个叫做宜名真的小村之后,来往车 辆和行人一下子减少了许多。一过了宜名真隧道,仿佛一下子离开了人间。 只有脚下的公路修得光洁平整,分为上下车道,而且还很新。劈下一块山麓修 成的公路两边仍然是古木参天的森林和荒凉的原野。左面的中国东海依旧时隐时现。 但没过多久海岸线就迫近了脚下,岩石海礁也看得一清二楚了。 边户岬已近在眼前。 小车朝左一拐,离开了公路朝海岬驶去,不到三分钟即抵达冲绳岛最北端的边 户岬。眼前的景色变成了一片大海。 最北端是个足有几十米高的陡峭的断崖。这块有小学校校园那么大的野地,1978 年被选为冲绳新的观光胜地。但是仅有的观光设施也只不过是个茶褐色的混凝土厕 所和沥青地面的停车场。四周仍是一片荒草和外露的岩石,丝毫未加修整。 那儿没有别人,只有强劲的风刮过。 桐间一言不发地掉转车头。往回开了有100 米的样子随即朝左拐上一条狭窄的 未铺沥青的路。这条只能勉强容一辆车通过的道儿蜿蜒曲折地穿过一片原始树林。 但是不久眼前就出现了一片白色建筑群,小车顺着路开到了那儿。那儿是这条路的 终点,同时也是这个建筑群的中院。 这座在树林中突然冒了出来的白色三层楼好似竣工还没过多长时间。 在两个警察的催促之下,驹津和贵子下了车朝楼门口走去。门口挂着块厚厚的 木头牌子,上面写着“国立边户疗养院”几个大字。 疗养院?驹津心里突然一阵不安。贵子的想法也可能相同。一股来苏水和墙壁 涂料的气味刺激着鼻腔。 桐间走到坐着个中年妇女的传达室,小声介绍着情况。 疗养院里静悄悄的。有个乘轮椅的人横穿过从传达室门口笔直延伸到大楼后面 的走廊。走廊的另一头的门敞开着,门外就是大海。原来这幢楼建在临海的山腰上。 桐间跟着那位中年妇女消失在右面的走廊上,但很快就同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男 人走了回来。 用一句老话来形容,这个穿白大褂的人身高6 尺开外、牛高马大的,年龄在45 岁左右,皮肤微黑,脸上线条分明。 “这位是院长。”桐间介绍道。驹津和贵子只好行礼问好。但是说句老实话, 只要他脱了白大褂,肯定不会把他当医生。他那样子倒像个施工现场的监工。 院长微微注视了驹津和贵子一会儿,随即一转身,率先朝走廊深处走去,四个 人跟在他的后面。 刚才轮椅横穿过的走廊尽头处朝左右两边又有两条同样宽的走廊朝远处延伸。 旁边好像是一大排疗养病房。走廊的另一面则是临海的玻璃门。 院长从大开着的门走到外面。门口是个小小的跳舞场。从那儿经过不长的一段 台阶,就到了比这儿低一层,劈了一片山崖造出来的阳台。阳台上摆放着五六张白 白的室外餐桌,四周围着铁栏杆。栏杆外面就是陡峭的山崖。 山崖下是太平洋。 室外餐桌旁面对面坐着两个老太婆。她们边喝罐装桔子汁边聊天,谈兴正浓, 但一看到院长马上笑眯眯地起身行礼,继而朝他们四个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请问,这儿是不是专门用于康复疗养?”驹津难以忍受这种沉默,问了一句。 但是只有桐间模棱两可地点点头,院长和齐木都没有任何反应。 院长穿过阳台,在铁栏杆前止住了脚步。铁栏杆有一部分可以当门使,但上面 加了锁。驹津这时才注意到,铁栏杆门外面还有台阶,一直穿过小树林通到一块巨 岩后面。 院长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打开锁。他先让四个人过去,最后自己也出了门,然 后再回身把铁栏杆门锁上。 驹津感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抬头一看,原来是刚才那两个老太婆仿佛在看什 么珍稀动物似地眼盯盯地注视着自己。贵子也注意到了她们的目光,忧心忡忡地注 视着丈夫。 由于石阶过窄,无法错开身子,院长示意让他们先走。于是驹津就走在前面, 顺着石阶走下。石阶缓缓而下,迂回到巨岩后面之后,就来到一个奶白色楼的入口 处。 这是座奶白色的二层楼,也是新建的,看样子是个可容纳好几百个病人的隔离 病房。事实上这儿已被隔离。 一到门口,院长就来到前头。他不进楼,而是沿着楼向左拐,朝可眺望大海的 院子那儿走去。 铁栏杆一直延伸到崖边,与其说这是个院子,不如说更像块空地。这儿也同刚 才的阳台一样,摆着几张白白的室外餐桌,背后则是奶白色的楼房。 沿着铁栅栏再往前走,只见大楼的另一端有个洋式花园和网球场。乍一看,很 像个温泉旅馆,但是具有根本意义的区别在于整个区域都建在山腰上,与外界完全 隔绝。 铁栅栏前面就是断崖与大海。大楼和院子后面则是采石场般的陡直的岩壁。这 儿与外界唯一的通道就是他刚刚走过的通往阳台的石阶。但是就是这条路也被铁栅 栏门给挡住。 整个空间仿佛是个以大海为观众席的舞台,同时又像个军事要塞。 尤其使驹津感到奇怪的是这儿的人个个表情开朗。 粗粗一看,眼前也足有四五十人。有人在玩网球,有些正在院子里散步,还有 围坐在桌旁,以及从二楼的窗户里朝下看的人。看起来就好似到了游览地的某个观 光团体的自由活动时间,平静而悠闲。 欢呼声与喊叫声此起彼伏,无论如何不像身处隔离疗养院的人。按理说,既然 是疗养院,住院的人,总是身体的某个地方有病。 驹津走到站在空地上毫无表情地张望着各处的院长身边问道:“这些都是些什 么人呀?”“请你先实地考察一下吧。”“考察?”“我是说,你可以自由与他们 交谈,不必有什么顾虑。这些人没一个患狂暴型精神病的。”院长领着他们四个走 到附近一张桌子旁边。桌子周围坐着五六个从30多岁到50 多岁的男女。 院长与一个年龄在35 岁以下打扮很入时的美男子打声招呼。看样子他是这一 伙人中间的核心人物,其余五六个中年男女正在入神地听他讲话。 “怎么,又胡吹海聊上了?”对于院长不礼貌的问话他只是报以亲切的笑脸。 “我在给大伙儿找乐子呢!”他的话没错儿,围坐在桌子周围的人个个面带微笑。 “这还差不离儿。”院长把手伸到站在身旁的贵子背上,让她站到年轻人能看 得更清楚的位置上。 “你瞧,这位夫人怎么样吧?”年轻人的目光从头到脚仔细地注视着微微吃惊 的贵子。 “太棒了!我真想跟她睡睡!”贵子倒吸了一口冷气,驹津也一阵紧张。 院长继续问道:“你的意思是你想跟这位夫人发生肉体关系吗?”“就是。” 他又笑了笑。“我一眼就能看出她在床上绝对是个难得的尤物。我可以吗?”“不 行。你还是跟你旁边的那位老太婆来吧。”“她呀,我早就搞腻了。”“那你就将 就一下吧!”年轻人耸耸肩,仿佛早把几秒钟之前的对话忘得一干二净似地恢复了 原先那种祥和的表情。 驹津背上一阵发冷。贵子跑到丈夫身边。 “喂,我喜欢你。”被院长称为老太婆的那个中年妇女与桐间搭话。“咱们先 打一场网球,出身透汗,然后一块儿吃晚餐不好吗?”她虽然年龄在40 岁上下, 可无论脸蛋儿还是身材都相当出众。 桐间咧咧嘴,难得心平气和地答道:“谢谢,不过我今天太忙了,改日吧。” “我会高兴地等着你的。”说完朝他抛来个媚眼。 院长朝网球场方向走去,其他人尾随其后。驹津赶上院长时,一个打偏了的力 量很大的球正好滚到他的脚下。驹津不假思索地把球捡起来。 追着球跑过来的是位穿一身网球服的年轻姑娘。她跑到距驹津五六米远的地方 就停住了脚步,笑眯眯地说了声:“谢谢,扔过来吧!”驹津正要把球抛给她,院 长却把球拿了过去。 院长抛着球玩了一会儿,随即拉开架势,尽了最大力气把球朝姑娘投了过去。 姑娘连用球拍招架的工夫也没有,就被球砸中了脸部。 驹津傻眼了。贵子也瞪大了眼呆在那儿。但是更令他俩吃惊的是姑娘仍旧是一 脸笑容。她仅仅用手捂了一下被球砸伤的脸,投来一瞥微笑就去追球了。 贵子依在驹津身上,怯生生地问道:“怎么回事儿?”口气颇像驹津平素的自 言自语。“他们怎么了?这些人到底怎么了?”桐间好似不让她继续问下去似地打 了个手势同时走了过来。 “别那么兴奋……咱们再到那头儿看看。”桐间把他俩领往洋式花园方向。院 长和齐木则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 花园里大多是散步的。一群一伙的,但也有像恋人那样手搂在对方腰里的青年 男女。他们与两个男人迎头相遇。擦肩而过时,驹津的肩膀碰了对方的脑袋。驹津 连忙道歉,但对方只朝他笑笑就过去了。 长条椅上两个男人挟着一个女人正在聊天。女人手里还在不停地打毛衣,一边 点头一边不时插一两句。桐间走到长椅前面站在那儿。三个人抬起头来瞧着他。 “你们给我到一边儿去!”桐间口气平和地命令对方,“我要坐这儿。”驹津 和贵子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好吧。”女人一边收拾毛衣一边回答道。随即朝她左边坐着的男人说道: “不过,在此之前能让我看一下吗?我太喜欢了。好吧,现在开始。”她右面的那 个男人立即站起来抬起右手伸到衬衣里面,然后就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在长椅前面绕 开了圈子,同时粗声粗气地说道:“朕是拿破仑皇帝。”女人问:“你怎么会认为 自己是拿破仑呢?”“是上帝告诉我的。”于是左边那个男人一下子站了起来庄严 地宣告:“我可从来没有说过!”等他的台词一念完,三位演员一下子大笑起来, 笑得前仰后合的。看样子他们对自己成功的表演非常满意。 还不等脸上的笑容消失,女人就说道:“怎么样?周末聚会的余兴就来这个吧。” 桐间迎合着他们:“我敢说,绝对会受到拍手喝彩。”“谢谢,你也一定要来啊。 我们的聚会可热闹呢!”桐间挥了挥手,这三位周末聚会的明星就欢天喜地地走远 了。驹津和贵子分别坐在桐间两边。 驹津看着三个人远去的背影。 “我就看不出刚才的短剧有什么好!”“他们忘记介绍一下剧情的背景了。假 定那两个男人是正在住院的精神病患者,而女人则是前来探视病号的,这个剧的诙 谐性不就出来了吗?”稍稍想了一下之后驹津才说:“有道理。”“脑子全都乱套 了。”贵子摇摇头。“这儿的人,怎么说呢!好像就知道笑。”“你是说,他们忘 记了介绍剧情的背景?”驹津仍然拘泥于刚才的事儿。 “那么就不是在演戏。总不至于三个人都是真正的疯子吧。”“倒也不是。他 们只不过失去了理性思维能力。”桐间的目光依次扫过正在玩这玩那的人们。 “这就是百年战争第三阶段的成果。”“百年战争?”驹津的声音发颤。“可 他,高井道却说是改善体质。”“一派胡言。怪不得他会说体质呢。一开始是会变 年轻。男人变得精力充沛,女人变得年轻漂亮。那只是开始服药之后三四个月之内 的情况。再过三四个月身体方面倒也没有什么,仍然年轻漂亮、精力充沛,可是竞 争意识却消失得一干二净,感情的变化也极端减少。”桐间两眼望着天,继续说道。 “理性思维能力大为减退,正像刚才的那个短剧,假如不介绍剧情背景,观众 就看不懂。然而他们却想不到这一点。他们只会简单地记住别人提供的台词和动作。 “由于他们丧失了竞争意识,即使是打网球,胜负的概念也与常人不同。 胜了不知道高兴,败了也不知道叹气。也不生气。明确保留下来的只有对一切 外部刺激均报以微笑这种奇怪的感情或者说生理反应。总之一句话,你也一看就明 白,这些人就知道微笑。 “此外,这些人变得很诚实,心里怎么想,嘴里就怎么说。前面那个年轻人见 了夫人之后就说他想上床。这是他的真心话。即使遭到拒绝,他也不会像一般人那 样丧气。不论受到多大的刺激也只知道报以微笑。这些人并没有残废。他们的知识 还在,知觉能力与生活能力也未受损。但是他们又不能算正常的人,假如没有人指 挥,他们什么事儿也不会干。”驹津和贵子对视了一下苍白的脸。两个人都不知道 该说些什么才好。面对这种足以使全身冻僵的局面,他们正在拼命把眼前发生的事 情深深铭刻在心中。 耳边又响起桐间那有力的声音。 “第三阶段已经开始,每年的目标是500 万人。由于我们以施奈克斯1 号以及 其它保健食品为着眼点展开了调查,现在那些家伙已临时停止了生产。但是到目前 为止,我们已发现了1200 名患者。我们把其中九州以西的136 名患者在极端保密 的情况下强制性地收容到了这儿。这种类型的疗养院此外还准备了几个。估计我们 未发现的患者全国还有好几万人,今后还会进一步增加。总有一天这一类人会蔓延 到日本全国。”桐间不再往下说,朝驹津睁开了眯缝着的眼。“驹津先生,你愿意 帮我们吗?”驹津不说话,只是咽了口唾沫。 不知什么时候,院长和齐木已来到长椅旁边正低头瞧着他们。 桐间把身体转向贵子。 “夫人您也要多帮忙。至于你们的人身安全,我们一定会保护的。”贵子好似 仍然疑虑重重,没有任何表示。驹津底气不足地小声为贵子辩护。 “假如我们帮了你,高井道就会要我们的命!”桐间却拿出了不讲情面的结论。 “假如你们不与我合作,我现在就逮捕你们!”贵子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网球场上传来一阵欢呼声。 -------- 泉石书库